「帝姬,這等換魂之事貧道一向替人守密,只是听聞我這徒兒近日得罪帝姬,還請帝姬看在貧道這個故事的份上,留我徒兒一條性命。」那道姑上前深深叩首。
而立在一旁的月媚,倒是滿臉迷惑,完全听不懂這番談話。
蘇巳巳忽然覺得心中釋然。賀珩死後,其實她看淡了許多東西,亦深知人命之可貴。
「月媚,帶著你師父退下吧。」她嘆息道︰「逝者已矣,你若償命,賀珩泉下有知也不會好受的。」
畢竟,他們之間曾有過一段主僕之情。就算無關男女之愛,憑著賀珩的善良之心,也不會責怪她吧?
月媚沒有再說話,引著那道姑靜靜退了出去。這個時候不再來打擾,就是最好的贖罪方式。
月媚應該懂得。
蘇巳巳躺在臥榻上有些虛月兌的感覺。方才那一番對話,消耗了太多心力。
「帝姬,太醫到了。」綠宛通傳道。
她點點頭,示意太醫進來。
一陣輕風鑽入簾內,她心下一顫微坐了起來。
不知為何,忽然有種奇怪的預感,讓她忐忑。這段時間她心如死灰,已經完全沒有半點知覺了,此刻的驛動倒有些復蘇之感。
她瞪大眼楮看見薛太醫躬身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男子。
那男子戴著藥童的青帽頭垂得很低,看不見容貌,只是身形修長行動輕緩,頗有儒雅之氣。
「帝姬,這是為臣的徒兒。」薛太醫介紹道︰「最近儷妃娘娘也有孕了,我這徒兒被派去伺候,先到帝姬這兒學點經驗。」
「好。」蘇巳巳領首。
「那為臣先告退了。」薛太醫道︰「今日就讓我這徒兒為帝姬請脈吧。」
她有些詫異,要知道太醫院的學徒是沒資格給主子請脈的,最多打打下手抓抓藥,薛太醫此舉純屬違規,他到底有何用意?
眼見老臣退出殿外,她倒沒有阻止,也想看看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戲?
「帝姬,得罪了……」對方倒也不客氣,驅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玉腕。
蘇巳巳差點兒驚叫起來,因為這冷不防的動作大為不敬。
然而她終究沒有出聲,因為這握著她柔荑的大掌如此熟悉,就連那溫度她也還記得……
「你……」她不由得喉間哽咽,難以置信。
「帝姬這胎很穩,母子平安,大可放心。」對方微微笑道,抬頭間呈現她日思夜想的俊顏。
她覺得自己已然變成了僵石,連指尖都不能動彈。
「才幾個月啊,連自己的夫君都不認識了?」賀珩揮了揮她的右頰笑道。
她瞪著他,一把抓住他的大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臉上。
「玉惑,你這是干什麼?」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倒把賀珩嚇著了。
「打我……讓我知道這是真的……」多少次在夢中,她看到他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她的榻前,對她微笑……她害怕從夢中醒來……
「傻瓜!」他攬住她的腰,俊顏貼至她的耳際,「你說說,是不是真的?」
他的體溫,熟悉的味道,暖人的鼻息,同時圍繞著她。仿佛冰山遇見春光,她的眼淚轟然決堤。
她掄起拳頭,一下又一下打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像在撒嬌,又像在撒氣。
「你騙人……騙人……」
是呵,騙得她好苦,以為他已經死了,讓她自責愧疚,夜夜煎熬。這幾月他卻不知在哪里逍遙。
「我總要打理好一切,再來接你。」賀珩笑著,一點也不感到疼似的任由她撒氣。
她抬起淚眸,怯怯地問。「你……不怪我了?」
「又犯傻了,我哪里有怪過你?」他寵溺地刮刮她的鼻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出賣你,我從沒告訴任何人那條秘道的事……」雖然解釋已經毫無用處,但她還是想澄清,「是趙闋宇他冤枉我……」
急到直呼睦帝名諱,可見她有多急迫。
「我知道,是月媚。」他點住她的唇,不讓她太過激動。
「你知道?」她意外。
「呵,不是說過嗎?宮里我有許多朋友,重金之下必有人助。」他笑了又笑,「比如,方才的薛太醫。」
原來如此。他其實遠比自己想象的聰明強勢,她怎麼又忘了?
「這幾個月,我已替咱們尋到一處好地方,賀家的人馬也準備安置在那里。」他詳細解釋道。
「可公公他老人家……」憶起賀世勛臨死前的慘狀,她就打一個哆嗦。
「好在父親的遺體已經風光大葬了。」他的眼中亦滿是悲痛,但明顯堅強了許多,「即便賀家自此家勢式微,不若以往風光,但從今往後,我會代替爹爹好好打理賀家,不致讓我們這一族滅亡。」
那日父喪時他固然一臉悲痛,但他當下對帝姬的冷絕,其實也是他演出的一出大戲,為的是能在他打理好一切將帝姬接回他身邊的期間,別讓睦帝為難他們母子倆。
「賀珩……」她心疼的看著他一臉神傷。
「父親不從我勸執意謀反,這也是他選的路,身為人子的我,已盡力保老父周全,但他卻執迷不悟;有這樣的結果雖令我心悲痛,但至少賀家沒因此被冠上叛國大罪,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他娓娓道來,這陣子他已想開了,不再為過去緬懷,重要的是他和她的將來。
如此艱辛沉痛的事情,在他嘴里卻輕松而淡然。
她知道,他若出此言必會實現。
蘇巳巳依在他的胸膛,終于可以放心微笑。倏忽間小骯再度胎動,這一次除了喜悅,再無其他。
他們終于可以在一起,執子之手,白頭偕老,仿佛上蒼對這數月艱辛的補償。
她此生再無其他奢求,如此她已心滿意足。
蘇巳巳走進養心殿的時候,趙闋宇像在榻上睡著了。
這位所謂的皇兄,她得親自向他道別,順便談一筆交易。
此行她瞞著賀珩,否則他不會讓她冒險前來。不過,她有把握能達到目的。
「你來了……」他睜開雙眸,似對她的腳步聲萬般熟悉,「太醫請過脈了?」
「請過了。」蘇巳巳道。
「听說,薛太醫帶了個學徒去?怪了,以前薛老從不干這種事的。」他笑道︰「太醫院招了什麼得意的學徒嗎?朕如何不知?」
呵,果然一切都瞞不過他。
他畢竟是皇上,可以只手遮天。
「听說儷妃娘娘有喜了,」蘇巳巳卻道︰「皇上不是因為周丞相謀反之事遷怒儷妃,還將她打入了冷宮?這會如何是好?」
「儷妃是儷妃,她娘家是她娘家。」趙闋宇神色不悅,很少見他為一個女子如此。
「賀世勛是賀世勛,賀珩是賀珩。」蘇巳巳趁勢道︰「假如,賀珩還活著,皇上會放過他嗎?」
「朕知道今天去給你請脈的到底是誰了。」他語帶雙關,「賀世勛雖然亡了,但死忠賀家的將士余黨卻仍有不小勢力,光听憑他們調動的兵馬,就夠讓朕頭疼的了,你說朕該如何是好?」
「臣妹可以保證,賀家兵馬不會動我夏楚江山一分一毫。」
「你如何保證?」
「南國主。」她微笑,輕輕吐露。
這三個字讓趙闋宇變了顏色。
蘇巳巳低眸,從袖中掏出一枚琥珀戒指遞到他面前,看到對方眼中一閃。
「這個,是皇上一直想要的吧?南國主的指環,可調動江南十一省季漣氏的兵馬。賀家果真謀反,皇上大可應對。」
「你要把它給朕?」趙闋宇難以置信。
「不錯,這枚指環是母後生前留給我的,‘南國主’並非什麼亂黨頭目,只是季漣一族的族長。母後希望我替她守護族人,亦希望我更能在國家有難時,以助兄長。」蘇巳巳背誦先前帝姬傳授她的話語,「可惜皇兄卻誤會了這指環的意思,以為臣妹故意與你為難。」
「你真舍得把它給朕?」趙闋宇眼底泛著懷疑,「你不擔心朕反過來對付母後的族人?」
南國主勢力之大,對朝堂本就是不小的威脅,萬一不從他睦帝的命令,也休怪他無情。
「臣妹雖沒了這指環,但若皇兄真敢對母後族人不利,臣妹亦會借賀家兵馬,全力以助。」蘇巳巳微笑,「皇兄應該不敢犯險的。」
這,就是賀珩所說的制衡吧?
睦帝、南國主季漣氏、賀家,一明兩暗,三足鼎立,一環牽動一環,任何人也不敢輕舉妄動,如此夏楚至少可保數十年的太平。
從前她從不覺得制衡是什麼好事,但如今看來,至少能維護暫時的穩定局面。
無可奈何之際,也唯有此法可行。
現在她也終于知道,是誰在挑撥賀家與南國主之間的關系,又是誰讓當初的趙玉惑墜河。
原來幕後元凶一直在身旁,就是這位表面上關愛她的兄長。
蘇巳巳將指環擱在案上,仿佛完成了一樁大任,心頭的重石頓時釋卸。
她轉身輕快踱出門外,這一次,她知道睦帝不會再阻擋她。
「玉惑……」她听見趙闋宇低聲道︰「朕曾經以為你不是真正的趙玉惑,因為真正的趙玉惑是不會愛上賀珩的。」
但現在看到指環終于還是信了吧?呵,英明的帝王終有失算的時候。
蘇巳巳莞爾而去。
這是一封信,一封來自離國的信。
信上的女子向她講述了最近的幸福生活,猶如此刻的她一樣幸福。
自她離宮後,睦帝果真不再趕盡殺絕,像要安撫睦帝似的,賀家亦舉家遷居京郊以安帝心,過著樸實閑適的生活。
以往榮華盛景雖如過往雲煙,但現在平實快意的日子,才真是蘇巳巳一心想要的。
「在看什麼呢?」賀珩踱過來,輕輕摟住她的腰。
她立刻將信紙收好,納入袖中,不讓他看見。
有些秘密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告訴他。既然她已經決定做趙玉惑,此生她就只是趙玉惑。
「有什麼瞞著我嗎?」賀珩有些吃味。
「離國來的信,想看嗎?」她故意逗他。
「慕容佩的?」他果然上當了,輕哼一聲,「不看也罷。」
呵,她就喜歡看他這副模樣,再不是精明淡定的他,變成了一個為她喜怒無常的男子。
「我說,宇兒滿兩歲了。」她忽然道︰「你說過等宇兒滿兩歲,就帶我去慶州玩玩。」
她還想回慶州娘家去看看,哪怕只偷偷看一眼。從前,覺得家人拋棄了自己,心中滿是怨恨,不願意再跟父母有什麼聯系,但現在,知道他們仍舊牽掛著她,氣也消了一大半,無論如何,也要回去看一眼……哪怕,顧及身份,今生不再相認。
「你舍得兒子嗎?」他卻笑睨她,「上回剛出門,你就反悔。」
「到底是誰反悔啊?」她耍賴,「不管,這一次你要帶我去。」
「好啊,那我想吃沐風閣的開水白菜,」賀珩在她耳邊低語,「要你親手做的……」
他還記得嗎?那道菜,真讓他這麼難忘?
「逃亡的日子,我曾經回過慶州。」他忽然道。
「哦?」這倒讓她意外。
「路過沐風閣,進去小坐了一下。」
「吃了開水白菜?」
「遇見了當日我們見過的店小二。」
她蹙眉,不明白他為何提起這無關緊要之人。
「店小二說,公子,您夫人呢?」賀珩繼續道,似在講一個溫暖的故事,「我說,夫人在家沒跟出來。」
「他還記得咱們?」
「夫人這般美貌,相公這般英俊,要他如何不記得?咱們給他的打賞又那般高。」賀珩笑嘻嘻的說。
「後來呢?」她想,這個故事不會草草收尾吧?
「店小二又說,公子,您夫人手上的傷若留了疤,我這里有上好的金創藥。」
她心下一緊,瞪著他。
「我說,我夫人何曾受過什麼傷?」賀珩亦凝視她。
她無言,昔日的秘密總算被他發現。
「店小二說,有啊,那次您夫人替您做開水白菜的時候就被燙傷了,胳膊紅了一大片,廚房里的人都被嚇了一跳。」他的大掌揉上她的發。
垂下眸,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我說,怎麼這事兒沒告訴我?店小二說夫人不讓聲張,草草用涼水沖了沖手,又回到樓上去了。」他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的目光無可回避,「玉惑,你覺得這樣的夫人該不該罰?為了一碗開水白菜弄傷了自己,倘若留了疤,讓她家相公如何是好?」
「我只是……唔……」她剛想答話,就被他的嘴堵住櫻唇。
雖然孩子都這麼大了,但他的激情從來不減,甚至遠甚當年……她的臉兒漸漸紅得像燦透的晚霞,在濃郁的喘息中,意亂情迷。
她不知道,當初他愛上她,就是因為那一碗開水白菜。
她更不知道,逃亡的日子里,他听說了她為這碗開水白菜燙傷的故事更加明白了,無論如何她不可能出賣他……
當時他坐在沐風閣里笑了,又或許是哭了。他只有個念頭,要早一點接回她。
唇吻加深,他用自己的溫存,彌補她在等待的日子所受的煎熬。
太陽漸漸落下去,暮藹像藍色的霧氣氤氳而起,即使在黑夜中她亦覺得恍如晨曦,每一刻都這麼新鮮欲滴。
她相信,他們可以永遠這樣相愛一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