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夫 第四章

作者 ︰ 春野櫻

凜婆婆沉默了下,恍然大悟,「難怪……」

「難怪?」他警覺地覷向她,「你早看出什麼了嗎?」

凜婆婆頷首,「她一點都不像你形容的那樣。她謙遜有禮,一丁點驕蠻專橫之氣都沒有。」

他語帶埋怨地說︰「你怎麼不告訴我?」

她挑挑眉,白了他一眼。「你大半夜才回來,老太婆我早睡了。」

伊東長政無話可說,一臉懊喪且不甘。

「所以說,她真的是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凜婆婆問。

「她不像在說謊。」他眉心一皺,「應該是私生女。」

「是嗎?」凜婆婆若有所思的一嘆,「唉,真是個可憐的女孩。」

「可憐?」他目光一凝的看向白發老婦人。

凜婆婆又是一嘆,「可不是嗎?從沒被承認過的女兒,卻成了替死鬼嫁到橫濱來……我沒猜錯的話,她還是個處子吧?」

提及此事,他不禁眉一蹙,露出有些心虛的表情。

「你一定對她很粗暴吧?」凜婆婆直言問道。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他惱怒地辯解,「這不能怪我。」

「難道要怪那個可憐的孩子?」凜婆婆話中帶刺,「要不是你喝到爛醉,她也不會被你——」

「行了,凜婆婆。」伊東長政打斷她,態度決絕,「我已經決定了,天一亮就送她走。」

凜婆婆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幽幽長嘆。「你能心安理得的話,就那麼做吧。」說罷,她轉身走出書房。

伊東長政黑眸黯下。他當然心安理得,如果那女人要怨,就只能怨她身上流著西園寺家的血,他不需要同情她,也不用感到虧欠。

天剛亮,阿桃就偷偷帶著憐去找凜婆婆,她們來到凜婆婆的房門前,輕聲敲門。

「凜婆婆,我是阿桃,夫人想見您。」

「進來吧。」里頭傳來凜婆婆平靜、毫不意外的聲音。

阿桃推開房門,領著忐忑不安的憐進到凜婆婆的臥室。臥室里鋪著榻榻米,是這幢洋樓里唯一的日式房間,因為凜婆婆睡不慣洋人的軟床,伊東長政才特地為她弄了這麼一間房。

「夫人,你早。」見到憐進來,凜婆婆微微點了個頭。

「凜婆婆,你早,很抱歉大清早的來打攪你……」憐低著頭,滿臉歉意。

「我老了,睡得早也睡得少,不打緊。」凜婆婆定定看著她,「夫人是來跟我談少主的事吧?」

憐一怔,驚疑的看著她。阿桃說凜婆婆年紀雖大,但伊東家大小事都由她一手張羅,任何事都瞞不過她的眼楮,看來一點都不假。

「凜婆婆,你……你知道伊東先生要趕我回去的事嗎?」憐怯怯地問。

「嗯,我已經知道了。」凜婆婆並不否認。

「凜婆婆,我、我不能被趕回去……」憐只說了一句話,便有些哽咽了。

一旁阿桃見狀,不忍的皺起眉頭,想為憐求情,「凜婆婆,您幫幫夫人吧?」

「少主的心意似乎很堅決……」凜婆婆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夫人,你真是西園寺家的女兒?」

憐想也不想地點頭,「是的,我沒有說謊。」

「但我只听說西園寺家有個小妾生的庶子西園寺悠,從沒听過有個名叫西園寺憐的女兒。」

「悠是我的孿生弟弟。」

凜婆婆一頓,疑惑的看著她,「你跟西園寺悠是姐弟?」

「是的。」憐神情憂郁地嘆道︰「父親要的是兒子,因此從沒對外承認過我,對父親和姐姐來說我不是西園寺家的女兒,而是供姐姐使喚的女佣。」

凜婆婆蹙眉一嘆,「所以你才叫做‘憐’?」

「不,母親為我取名‘憐’,是希望我有顆悲天憫人的心,不是因為我的處境可憐。」

「令堂呢?她也住在西園寺家?」

「母親住在離西園寺家約莫一小時路程的別館。」憐誠實以告,「母親身體不好,正在安養。」

「所以你是代替西園寺愛嫁到伊東家來的?」

「嗯,西園寺家需要錢,但是姐姐听說了伊東先生的一些傳聞……」憐頓住話語,不敢往下說。

「說他是個殘廢嗎?」凜婆婆毫無顧忌的說出她不敢直言的話。

憐尷尬又惶恐的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

凜婆婆不禁嘲弄地一笑,「真是弄巧成拙。少主本來是想嚇嚇西園寺愛,卻沒想到她竟然推你上陣。」

聞言,憐不禁感到疑惑,傳聞原來是故意要嚇姐姐的……可是為什麼?

「孩子,」事已至此,凜婆婆也不再喊她夫人,「你不是少主要的人。」

憐的心一緊。是的,她知道他要的是姐姐,不是她,但為什麼听見凜婆婆這麼說時,她居然莫名的感到心痛?

「凜婆婆,我知道我一直不被西園寺家承認,但我同樣是以西園寺家女兒的身分出嫁……」她焦急地問︰「伊東先生撒重金跟西園寺家聯姻,要的不就是這頭餃嗎?」

凜婆婆搖了搖頭,「你錯了,少主他要的不是頭餃。」

跟沒落的華族通婚不是為了取得頭餃,那麼……就是為了愛嘍?但既然他愛姐姐,又為什麼要以那種傳聞嚇姐姐呢?

他不舉行婚禮,新婚之夜流連在外,行夫妻之禮時又那麼的粗暴……憐真的糊涂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看待這樁婚姻的?

「凜婆婆,伊東先生他……他是因為愛向西園寺家提親的吧?」她試探問。

凜婆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孩子,你真想代替你姐姐留在伊東家?」

「我必須留在這里。」憐擔憂的說。「我母親需要靜養,弟弟需要念書,但西園寺家的情況已大不如前,現在極需伊東家的資助……要是我被趕回去,母親可能也會被趕出西園寺家……」

凜婆婆沒說話,只是神情凝肅的听著。

「凜婆婆,你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讓我待在伊東家。」憐哀求著,「求求你幫我跟伊東先生求情,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所以……」說著,她已淚水盈眶,語難成句。

凜婆婆一嘆,「就算你待在這里也得不到少主的歡心,甚至還有可能會成為少主發泄怒氣的對象,那樣也沒關系嗎?」

「是的。我早已習慣逆來順受……」憐跪了下來,「凜婆婆,請你幫幫我。」

看著眼前女孩誠懇又可憐的模樣,凜婆婆也于心不忍,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沉聲一嘆,「好吧,我去幫你說說看。」

悲天憫人之心啊……她真希望憐能人如其名,以良善溫柔感動並融化少主冰冷黑暗的心……

港口,東洋商事。

辦公室里,幾名橫濱商會的委員正和伊東長政商討著船租的問題。

在橫濱,能擁有自己貨船的日本商人極少,大多數的人都得向外國人租賃船只,像東洋商事這樣擁有兩艘蒸汽輪船的日本商社,于此地一只手便能數完。

「唉,近來進口關稅增加,外國商行抽成又抽得凶,咱們這些日本商家的利潤真是越來越薄了。」

說話的是橫濱日本商會的主要委員之一——藤堂大輔,他在關外有一家專賣布料的店。

「可不是嗎?」另一名委員八田信太郎附和他的說法,「因為訂定了那麼多不平等條約,利潤幾乎都被洋人佔盡,才讓我們的生意很難做下去。」

伊東長政靜靜听著他們抱怨,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知道他們今天到東洋商事來為的是哪樁,因為在市場一片不景氣中,只有東洋商事可以不透過海關及外國商社直接進行采購。

原因無他,只因東洋商事背後有個強而有力的合作伙伴——法蘭西的克里昂貿易公司。不過,這層關系是不被允許公開的,在橫濱並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伊東先生,听說你跟洋人的關系很好,可不可以請你幫忙從中斡旋,讓大家方便做生意?」藤堂大輔的語氣卑微極了,但他可不是一開始便如此客氣。

幾年前,伊東長政剛從法蘭西回到橫濱設立東洋商事時,曾親自拜會商會主席及重要干部,不少人仗著在橫濱耕耘已久倚老賣老,態度十分冷淡高傲,而有著華族身份所以特別趾高氣揚的藤堂大輔,便是其中之一。

曾幾何時,這傲慢的老家伙居然也得低聲下氣的到這里來拜托他?

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只有爬到高處的人才有說話的權利,伊東長政在很小的時候就已領悟到這個道理。

曾經,幕府覆滅令他以為平等的時代將要來臨,但所面臨的現實卻告訴他,一切都是虛假。地位低下的人沒有得到公平對待的權利,唯有勝利成功後踩在他人頭上,才能享受變革之後的豐碩果實。

現在,他看中了「橫濱商會主席」這個位置,只可惜日本人的社會注重倫理及資歷,像他這麼年輕又資淺的會員,想要爬上那被特定幾個老家伙霸著的位置,恐怕不容易。他必須拉攏有力的委員,爭取他們支持並推舉他競選下一任主席。

「藤堂閣下,我也是橫濱商會的一分子,一定會盡力為日本人爭取埃利,不過,我在商會中的資歷極淺,又沒有任何頭餃,就算到了那些洋人面前,恐怕也會因為人微言輕而使不上力。」

他話說完,眾人皆面面相覷,互使眼色。

「伊東先生,」藤堂大輔試探地問︰「不知你是否有意角逐商會下一任主席?」

伊東長政等的就是這個,但他卻不動聲色地說︰「我?閣下太高估我了,我哪有資格跟現任主席大久保先生爭奪主席之位。」

八田一听,立刻諂媚地接話,「伊東先生太客氣了,放眼整個橫濱,除了你,還有誰有能力跟大久保主席競爭呢?」

「一點都沒錯。」另一名委員贊同他的說法,「大久保主席佔著茅坑不拉屎,對大家的生意一點幫助都沒有,早該下台謝罪了。」

「大久保主席在橫濱耕耘多年,又與官方關系良好,恐怕……」伊東長政假意思索,「我看跟洋人協調之事,還是請各位去跟……」

「伊東先生,」藤堂大輔打斷了他,「關于競選主席這件事,伊東先生不必擔心,我會聯合一些委員共同推舉你,只要在這期間,你能讓居高不下的船只租金及抽成比例下降,我保證你一定能穩當的坐上主席大位。」

「閣下不是認真的吧?」他刻意蹙眉苦笑。

「我絕不是在開玩笑。」藤堂大輔語氣堅定,「橫濱商會需要有力的主席領導,伊東先生是不二人選。」

伊東長政微微皺起眉頭,神情略顯苦惱。「這件事……讓我考慮一下吧。」

其實他並不是真的要考慮,只是故意吊這些人胃口,主席之位他勢在必得,但態度得不卑不亢,行動要不疾不徐,才不會惹人起疑。

「對了,听說伊東先生結婚了。」藤堂大輔突然問道︰「新娘子是東京西園寺男爵家的千金,是嗎?」

他怔了下,沒有否認,「是的。」橫濱就這麼丁點大,消息流通得很快。

「為什麼不舉行婚禮,讓大家幫你慶祝一下?」

「小事一件,不必勞師動眾。」

「結婚怎麼是小事?」藤堂大輔道︰「伊東先生在橫濱可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如讓我幫忙籌……」

「這事日後再議。」伊東長政打斷極力想討好他的藤堂,「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替大伙兒謀取最高利益,是吧?」

藤堂大輔微頓,隨即涎著笑臉,點頭稱是。

婚禮?他伊東長政哪需要一個盛大的婚禮?他的婚姻不是為「愛」而締結,反而是建立在更強大、更濃烈的「恨」上面。

為了報仇,他等了十五年,總算盼到自己羽翼豐厚,強大到足以掌控一切,可以排除任何的阻礙,向使他墜入地獄深幽的人報復。

結婚只是他復仇的開始,而他原以為一切都會照他的計劃進行——直到突然蹦出一個西園寺憐。

這是他根本沒料想到的意外,思忖著,他不禁懊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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