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夫 第九章

作者 ︰ 春野櫻

結束在關內的拜會行程,伊東長政疲累地返回元町。

為了競選下屆商會主席,他近來馬不停蹄的四處拜訪一些有力人士,但嚴格說來,競選的腳步早在他正式允諾參選前就已開跑。

十五年前,他離開東京後,透過一名在橫濱港工作的船員帶領,隨著一艘法蘭西商船離開出生的日本。

他年輕肯吃苦、腦袋靈光,學習能力強,辦事又利落牢靠,很快就引起上級的注意。懷抱著比任何人都強大的信念,他一步步往上爬,慢慢踏入他原本一輩子都進不去的世界。

為了成功,為了能在重返故土時擁有復仇的能力,他多次違反父親所教導的「武士精神」,可是他不在乎。因為比起維護虛無飄渺的忠和義,想著報仇雪恨更能督促他往前邁進。

若事事都遵循那高貴的武士精神,他是活不到現在的。

進屋上了樓,他朝臥室的方向走,遠遠就看見門外的椅子上坐了個人。由那縴細的身影看來,對方是個女人。

他想也不想,就猜到等在他門前的人是誰——西園寺憐,一個令他焦慮、怎麼也甩月兌不掉的包袱。

她似乎睡沉了,一點也沒察覺他已來到她面前,微低著頭的面容毫無防備。

他知道,當他不在宅子里時,伊東家上上下下還是稱呼她一聲「夫人」,即使她做的全是下人的工作,但卻得到所有人的喜愛,受到所有人的歡迎。這並不是因為她是「少主夫人」,而是因她永遠真誠待人,臉上總是……帶著溫暖又真心的笑容。

他不懂,在西園寺家受盡屈辱,常遭到西園寺愛殘忍對待的她,為什麼還笑得出來?難道她是為了渡化感召邪惡之人而存在的菩薩嗎?

仇恨讓他從一個開朗少年變成一只活在黑暗里的怪物,而她……她卻像是只來自極樂之國的鳥兒,就算被囚禁在籠中,仍振動斑斕絢麗的羽翼,吟唱著美妙的聲調……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什麼她和別人是如此不同?

凝視著憐低垂的臉龐,伊東長政不禁看得出神。明明是一張神似西園寺愛、令他連在夢里都感到憎惡的臉,為什麼後來竟越看越覺得端麗動人?

不自覺地,他伸出手想輕觸她白皙的臉龐,卻又警覺到自己不合宜的舉動,立刻懊惱不已的收手。

此時,憐似乎終于感覺到有人在她面前,猛地睜開雙眼——

「伊東先生!」她霍地站起,驚嚇、不安全寫在臉上。

伊東長政板著臉,口氣冷淡,「你在這里做什麼?不是要你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憐憂懼的皺起眉頭,不敢直視他。「非常抱歉,我……我有點事想跟伊東先生說……」

「怎麼?」他眉心一挑,「你終于想通了,要回東京去嗎?」

「不是的。」她抬起頭急忙否認,但一迎上他的眸子,又立刻垂下臉。

她苦惱又掙扎,不知該如何向他開口,但卻又不得不開口。

「伊東先生,那個……我……我想問……」

伊東長政面無表情,沒耐心也不想跟她在這里耗,大步一邁就要走進臥室。

見狀,憐慌忙拉住他的手,而他猛然回頭惡狠狠地瞪視她,又令她害怕得馬上縮了手。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到底想怎樣?」他知道她有事要告訴他,也大概猜得出是為了何事,但他潛意識里就是想折磨她一番。

她是他復仇計劃里最大的變數,所以他一點都不想接近她或讓她接近,不管何時,他都會盡可能的將她推開,讓她離他遠遠的。

「你三更半夜的在這里等我,該不是想勾引我吧?」他極盡能事的羞辱她,想試探她忍耐的底線。

她漲紅著臉,急得搖頭否認。「不是,我……啊?」話未說完,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腰,將她扯向自己。

身體幾乎緊貼著他,這令憐驚羞又忐忑,她惶惑不安的眼神對上他冷冷的注視,心髒撲通撲通的狂跳起來。

伊東長政直視著沒有反抗、也從來不會反抗的她,那雙水盈盈的眼羞怯地望著他,如花瓣般的唇瓣則微微顫抖著。

她看著他的時候,眼里沒有嫌惡、沒有憎恨、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溫柔又卑微的乞求……

不,有時他甚至覺得她不是在乞求,而是在悲憐,像是早已發現他內心深處的創痛,因而對他感到同情……

思及此,他霎時感到懊惱且羞憤,可憐之人是她不是他,而他,不要她的同情!

低下頭,像是要發泄怒氣般,他給了她又深又重的、懲罰性的一吻。而她沒有反抗,甚至連一點點掙扎都沒有,乖乖的、認分的接受這一切。

他的唇狠狠碾壓她柔軟的唇瓣,發現她的身體微微顫抖,用力將她攬入懷中。

柔軟的雙唇、溫暖的身軀、漸漸急促的呼息還有那若有似無的淡香……不知從哪一秒開始,他的吻不再是懲罰、不再是發泄,變成需索及渴望。

只是,當他驚覺到自己竟想再擁有她時,他陡地一震,猛然推開她。

憐羞怯驚疑的看著他,眼里有一絲不安。

「你以為我想要你?你在享受嗎?」他故意以刻薄又不屑的語氣羞辱她,試圖掩飾自己對她的渴求。

她露出沮喪受傷的表情,搖了搖頭。

「出去,我已經累了。」他說。

「伊東先生,我……」

「我已經派人送去了。」他打斷她的話。「西園寺家要的錢,我已經送去了,而且我給了一千圓。」

憐先是一怔,繼而訝異的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已經把錢送到西園寺家了,而且比當初約定的還多一倍?為什麼?他不是不要她、不是認為西園寺家耍詐嗎?

難道就像凜婆婆說的,其實他並不討厭她……思忖著,她忍不住露出喜悅的笑容。

看見她唇角勾起的笑意,伊東長政心頭一緊。

一知道他已把錢送到西園寺家,而且比約定的要多,她便笑了?說什麼把他當丈夫,其實只是把他當按月付息的銀行吧?

想到這里,他莫名的感到受傷及懊喪。

她身上畢竟流著西園寺家的血,哪里懂得什麼叫做「愛」?

「謝謝你,伊東先生……」她由衷的感謝他,「這麼一來,我的母親就不會被趕出門了。」

他濃眉一擰,猛地掐住她的下巴,「別謝我,因為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跟西園寺家討回來。」語罷,他松開手並推了她一把,「快滾出去。」

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跟西園寺家討回來。

想起他說的這句話,憐不自覺感到膽戰。那是什麼意思?

他要跟西園寺家討回什麼?他指的是西園寺家欺騙他、將冒牌貨的她嫁到橫濱來的事嗎?

她蹙著眉,好想一窺他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了解那深埋在黑暗中、沒有人能觸及的創痛。

他心里究竟隱藏著什麼?又在想些什麼?對她……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凜婆婆說,他若真心要趕她走,就算有她老人家出面說情,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那也就是說,他並不是真的那麼想要她離開,是嗎?

可是,既然他並非真的要她離開,又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冷淡,甚至說出那些傷人的話?

昨晚當他吻她的時候,她感受到的不全然是惡意,雖然一開始好像帶著點懲罰的意味,但後來他的吻卻熾熱得教她腦袋發暈。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唇,就連她剛來的那一晚,他都不曾吻過她。

他的吻猖狂又炙熱,強烈得令她幾乎快不能呼吸,可她卻一點都不討厭,反過來還有些欣喜……

這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為什麼只要一想到他,她的胸口就發脹灼熱,心跳失速得厲害?

此刻站在他的床邊,她怔怔看著他睡過的床單及枕頭,不自覺呼吸急促。

天啊,難道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她喜歡上他了嗎?不是因為他已經是她的男人、不是因為她已經嫁了他、不是因為她必須屈服于他,而是……單純的喜歡上他這個男人?

這樣陌生的情緒,她不確定是否就是心動,畢竟她從未體驗過。

仿佛著魔似的,她拿起他的枕頭緊緊抱在懷里,深深汲取著那淡淡的、屬于他的氣味。回想起昨晚那熱得讓人腦袋發暈的一吻,她臉紅心跳又有些意亂神迷……

「你在做什麼?」

「啊!」听見身後傳來的聲音,她雙手一松,放開了枕頭,轉過身,看見這個時候不該出現在家里的他。

「伊……伊東先生?」她剛才對他的枕頭做了蠢事,他應該沒看見吧?

好丟臉,真的好丟臉,她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我在整理你的房間……」她怯怯地解釋。

「整理?」他走向她,疑惑地挑起眉,「你剛才抱著我的枕頭在發呆。」

他全看見了。看見她緊緊抱著他的枕頭,把臉埋在里面,那模樣像是……渴望著某個男人胸膛的女人般。

那一瞬間,他心頭一悸,像是被重重的槌了一下,而此時,她漲紅著臉、嬌怯害羞的神情,也觸動了他冰冷封閉的心。

有那麼一秒鐘,他驚覺自己有股沖動想將她深擁入懷,但他終究克制住自己的想望,一如往常般淡漠地開口。

「我的房間不要你整理。」他說。

她一愣,有些失望又覺得挫折,「我……是我做得不好嗎?」

「我不要你踫我的東西。」

听見他的話,憐露出悵然受傷的表情,逕自幽幽的低垂著臉。

瞥見她那有如被打了一巴掌的難過神色,伊東長政倏地心頭一抽。他不曾因為傷害了誰而感到內疚,此時卻為她而覺得心疼……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更有些懊惱。不該是這樣的,他的心不該因為她的存在而動搖。

「從今天開始,不準出現在我活動的範圍內,也不準再進來我的房間!」撂下決絕的幾句話,他頭也不回的步出臥室。

看著他冷然離去的背影,憐鼻頭一酸,不知為何,感到十分悲哀。

眼眶一熱,燙人的淚水涌出,灼傷了她的臉頰,也灼痛了她的心。

為了不再觸怒伊東長政,憐開始躲著他。

只要他在家的時候,她哪里也不敢亂走,就算不小心遇上了,也是立即轉身就跑。

曾經,她一廂情願的認為他並非真的討厭她,尤其在他吻她的時候,但事實證明了——她礙眼得很。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她已在伊東家待上近兩個月了,眼看「給錢」的日子又快來到,她不禁發愁起來。

這一次,他還願意給錢嗎?雖然上個月他一口氣給了一千圓,但她相信她那貪婪的父親跟姐姐,絕不會認為那是兩個月的錢,要是他這個月不給家用,她母親會不會成了出氣包?

于是這日,她來到凜婆婆面前,請求地說︰「婆婆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吧。」凜婆婆豪氣地說。

「可以請婆婆去幫我問伊東先生,關于這個月給西園寺家的家用……」

「小憐。」不等她把話說完,凜婆婆便喚了她一聲。

她微愣,吶吶地回應,「是……」

凜婆婆神情嚴肅的直視著她道︰「這種事,你自己去問少主吧。」

憐一听,臉色為難又苦惱,「伊東先生不準我接近他,所以……」

「你不能怕。」凜婆婆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忘了你是他的妻子。」

「可是……」

「絕對不要退縮,不管他對你多壞,你都不能怕。」凜婆婆說︰「再壞,他也不可能會對你動粗,你就大膽的去找他吧。」

「婆婆……」憐苦著臉,幽幽地說︰「我怕他生氣……」

「你以為,他為什麼要那麼生氣?」凜婆婆注視著她,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迎上凜婆婆犀利的目光,她仍一臉憂郁,「當然是因為他討厭我。」

「不。」凜婆婆語氣肯定地道︰「因為他喜歡你。」

憐一怔,困惑的看著神情跟語氣都十足篤定的凜婆婆。

他生她的氣是因為喜歡她?怎麼可能……她不明白凜婆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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