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夫 第二章

作者 ︰ 春野櫻

西園寺登二郎跟大女兒一搭一唱,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就為了哄憐乖乖出嫁,好讓西園寺家安度眼前的難關。

「父親,我……」

「憐,」不等憐說話,西園寺愛一把抓住她的手,兩只眼楮直勾勾的瞪著她,「該是你報恩的時候了。」管她願不願意,她都得嫁!

在父親及姊姊軟硬兼施、恩威並濟的威脅誘哄下,憐終于還是屈服了。

她對未來感到恐懼不安,但已習慣逆來順受的她,早連抗議的力氣都沒有。再說,她母親需要靜養身子,弟弟在京都念書都要依賴西園寺家,如果犧牲她一個人能成就所有人的幸福安樂,那麼,她只好去冒這個險。

婚事一底定,後續的事情便進行得很快,沒多久,伊東長政就從橫濱遣人送來十萬圓聘金及幾匹法蘭西來的珍貴布料,並表示要立刻將新娘子帶回橫濱—不會有任何結婚儀式,更不會宴客,對方只要新娘子如期抵達橫濱的夫家即可。

于是,憐還來不及通知在京都念書的弟弟西園寺悠,便隨著伊東家派來的管家前往橫濱,歷經兩日兼程趕路後,終于抵達。

橫濱港亦稱金港,在安政六年(公元一八五九年)正式對外啟用,從此成了日本對外開放的重要門戶。因為通商之故,橫濱在早期就已是個饒富異國風情的城市,除了處處可見西式建築外,還有來自世界各地、語言及文化殊異的外國人,為它添上一抹絢爛的色彩,而經過多年的經營,橫濱更已是日本重要的生絲貿易商港以及工業港,是個與世界接軌的夢想港都。

一進橫濱市,坐在拉車上的憐就不時看見罕見的華麗馬車,以及穿著奇裝異服、有著怪異外貌的異國人士,不禁訝異又好奇。

「夫人,你累了吧?」伊東家的管家,佐久間小十郎問。

他看起來雖然有點可怕,但相處數日後,憐發現他是個和善的人。

「還好。」她對他露出微笑,「佐久間先生,伊東家還在很遠的地方嗎?」

「不遠。」他說︰「過了這座橋再走個一刻鐘就到了。」

「喔。」她微微斂下眉,若有所思,不安之情全寫在臉上。

「夫人很擔心吧?」小十郎語帶試探的問。

她微頓,坦然的點頭承認。「我在來之前听了很多傳聞……」

雖然父親一直強調這是門難得的好婚事,但她卻間接從其它僕人及女佣口中得知這其實是門遭到姊姊堅拒的親事。

他們說她的夫婿是個面容丑惡的殘廢,也因為是殘廢,才會開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好條件,欲迎娶離過婚的姊姊。

而姊姊明明嫌棄對方,卻不拒絕提親改讓她代為出嫁,為的同樣是那些足以讓西園寺家度過寒冬、甚至再揮霍上好長一段日子的金錢資助。

為了家人犧牲,她無所謂;嫁個又丑又殘的丈夫,她也不計較;只要他為人正直善良,她還是會試著愛他,縱使這只是場交易的婚姻。

「夫人听到的是什麼傳聞呢?」小十郎又問。

「是……」憐遲疑了,不願在管家面前說他主人是個人人口中丑又殘的男人。于是她話鋒一轉,問道︰「伊東先生他……是個好人吧?」

小十郎想也不想地回應,「是的。」

聞言,憐安心的笑了,這樣就夠了,其它都不重要。

元町是日本人經商的重要據點,各式商店應有盡有,早在江戶時期就已十分繁榮熱鬧,伊東宅就位在元町的邊緣,是幢在此地非常華美的西式建築。

伊東宅是幢左右對稱的木造建築,共有兩層樓,主體建築物為白色,屋瓦及門窗則是沉穩的深棕色。正面上下兩層樓外,皆有陽台做為回廊,是典型的官廳設計。

主樓的大門是一扇對開的圓拱門,又高又寬十分氣派,兩邊的翼樓前各有一片園圃及造林,即使是冬天,樹木依舊蒼翠。

伊東宅沒有圍牆環繞,但宅前有塊平坦寬廣的月復地,停放著憐從沒見過的西洋馬車。

這是憐第一次看見這種洋人的房子,更沒想過自己會有住在這種大房子里的一天。

這幢大房子的主人是她未曾謀面的丈夫,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佐久間大人,歡迎回來。」

他們剛到門口下了拉車,就有一個白發婦人帶著幾名女佣站在門口等候,婦人頭發已經稀疏,但仍梳著一絲不苟的日本頭,看起來能干又犀利,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距離感。

「這位就是少主的新娘子?」她打量著坐在車上的憐問。

迎上她銳利的目光,憐不自覺縮了下脖子。

「夫人,這位是凜婆婆,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在張羅。」小十郎出聲道。

憐一听,立刻彎腰一欠,「凜婆婆,你好。」

她謙遜有禮的舉動令凜婆婆愣了一下。

「你是西園寺男爵家的千金?」凜婆婆疑惑的睇著她,「似乎跟我听到的不太一樣……」

憐一怔,在這之前,凜婆婆听過什麼關于她的事嗎?

喔,不,不管凜婆婆听到了什麼,應該都是關于姊姊西園寺愛的傳聞吧。

想到這點,她頓時深感不安。

近年來,一些所謂的新興財閥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都選擇與擁有頭餃卻已經濟拮據的華族聯姻,她猜想伊東家應該也是打著這樣的如意算盤,要是他們知道她只是個冒牌貨,不知會不會生氣,甚至把她趕回家?

若他們真把她趕回家,且追討付出的聘金跟禮物,姊姊一定會將所有帳全算在她頭上,到時遭殃的絕不只是她一人。雖然悠是西園寺家唯一的兒子,再怎麼樣父親都會護著他,但正在養病的母親卻極有可能成為姊姊出氣的對象……

「夫人,進來吧。」凜婆婆看著她,「一路上風塵僕僕,你一定累了。我派人準備好洗澡水,你先洗個澡、吃點東西,然後等少主回來吧。」

等少主回來?難道她未來的夫婿不在家?他應該知道她今天會到吧?

憐正思忖著,凜婆婆又喊了她一聲。

「夫人?」

「是。」她猛地回神,尷尬困窘的看著凜婆婆,「有勞你了。」

她說完,凜婆婆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洗過一個舒服的澡,再吃了點東西,憐就被帶回新房候著。

這個家真的很大,而且到處都是她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她猜想那應該都是伊東長政從國外帶回來的。

從商的他,應該去過很多地方吧?

時間一晃,已經天黑了,但她的丈夫還是不見蹤影。他一定知道她今天會到家,也應該想見她一面,但為什麼至今她還沒能看見他呢?

晚餐時,女佣端了一大盤牛肉進來,令憐目瞪口呆,打她有記憶以來,從沒見過這麼大塊的牛肉,小時候在鄉下,他們的生活過得刻苦,別說是肉,能有碗熱騰騰的白米飯都已是奢侈。

等進到西園寺家,本以為終于能有好日子過,卻沒想到姊姊視她如眼中釘,讓她過的是連女佣都不如的生活……

「夫人?」見憐看著牛排發呆,女佣語帶試探地問︰「是不是不合夫人胃口?」

「不是的,我只是想在吃掉它之前,先好好的看它幾眼。」她怯怯地一笑,「我從沒吃過這麼大塊的肉。」

聞言,女佣一愣,「從沒吃過?夫人不是男爵家的千金,怎麼沒—」

「喔,我不是那個意思。」怕被人識破身分,她急忙解釋著,「我是說,我們西園寺家烹調牛肉的方法跟這個不一樣。」

女佣笑了,「那是當然,夫人家的廚子一定不是法蘭西人吧?」

「咦?」

「伊東家的廚子是少主從法蘭西帶回來的,做的都是正宗的法蘭西菜呢。」

憐更驚奇了。來自法蘭西的廚子?真是不得了,這可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配備」呢。

「夫人,我叫阿桃,以後就由我來伺候你,請多多指教。」阿桃說著,徑自幫她把牛排切好。

她嫻熟優雅的動作,讓憐開了眼界也看得入迷,吃東西時拿著刀叉原本應是很怪異的事情吧?但此刻看來,卻好像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夫人請用。」

「謝謝你,阿桃。」憐從沒被人服侍過,感到十分惶恐也不大自在。

阿桃好奇又歡喜的看著她,「我真是松了一口氣。」

憐正用叉子叉了一塊肉往嘴里放,聞言回應道︰「為什麼這麼說……哇,好好吃喔。」

阿桃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忍不住掩唇一笑。

「因為一開始知道夫人是男爵家的千金時,我很擔心夫人是個難伺候的小姐,不過現在我發現……」阿桃慶幸地說︰「夫人是位客氣又謙遜的人,一點驕縱氣息都沒有。」

唉,因為她只是男爵庶出的私生女啊?憐在心里偷偷苦笑想。

「對了,伊東先生他……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想到直至今仍未現身的丈夫,憐感到有點不安。

「我也不知道。」阿桃說︰「少主今天一早就去關內了。」

「關內是什麼地方?」

「是外國人住的地方。」阿桃一笑,「以後少主會帶夫人去的,那些外國人最喜歡辦舞會了。」

「喔。」憐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我今天來嗎?」

「當然知道。」阿桃睇著她,笑得有些曖昧,「夫人很期待嗎?」

「咦?」她臉上熱了一下,急忙否認,「不是的,我只是對他有點好奇,畢竟我從沒見過他……」

阿桃微笑地看著她,「少主不會教夫人失望的。」

「咦?」不會教她失望?

憐不解,但看著阿桃的神情,她想自己未見過面的丈夫應該是個好主人。

比起外表的美丑,她更在乎的是他是否有顆溫柔善良的心。

「夫人就耐心等待吧。」阿桃淺淺一笑,「少主很快就會回來的。」

高島町二丁目,一柳。

一柳是位于高島町這個風化區里最高級的妓館,里頭的妓女不只姿色超群,才藝更是一流。

小夜衣是一柳最當紅的名妓,能歌善舞不說,而且還知書識墨,尋常人要見她一面比登天還難。她擁有挑選客人的特權及資格,因此就算有幸見上她一面,也未必能一親芳澤,就算一親芳澤了,也未必能留宿美人香閨。

但在橫濱,只有一個男人隨時隨地都能見她,那就是伊東長政,因為他是高傲的小夜衣唯一看得上眼的男人。

「叫八重再溫壺酒進來。」此刻,穿著白色襯衫及西裝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猶如一名洋人紳士般的伊東長政,將頭枕在小夜衣腿上,慵懶的側臥著說。

而八重是小夜衣的小侍女,今年才十三歲,家貧的她是長女,底下還有幾個嗷嗷待哺的弟妹,為了養活家人,她的父親只好忍痛將她賣到高島町來。

「你還喝?」小夜衣低頭笑看著他,嗓音嬌媚,「不好吧?你的新娘子不是在等你嗎?」

稍早前,佐久間小十郎已經來過一柳,並通報主人新娘子已經抵達橫濱。

「雖說沒有公開儀式,但今天可是你們的新婚之夜,你還是回去吧。」小夜衣面帶微笑勸著他,但態度並不積極。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對有頭有臉的他來說門不當戶不對,可即使沒有不切實際的妄想,還是難免嫉妒那個幸運的女人。

不過話說回來,她總覺得他這個婚結得有點詭異。首先,他連辦場公開婚禮的意思都沒有。再來,他居然一點都不急著回去見那個他花了大把鈔票娶來的新娘?

她感覺他心里有秘密,藏在他人無法踫觸的心靈深處。

「讓新娘子獨守空閨,好嗎?」她試探地問。

伊東長政沉默了一下,閉上眼楮,以低沉的聲音呢喃自語。

「比起我漫長又痛苦的等待,她這又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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