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這頭漢人繼續嚼舌根,雖然說清兵入關都已經超過一百五十年,漢滿兩家仍是分得很清楚,連桌子都隔得老遠。
大概也是因為有這層障礙,這頭漢人說起話來肆無忌憚,也不怕說話內容被滿人听見,反之亦然。
就有這麼巧,一向自視甚高,不屑跟漢人混在一起的滿人子弟中還是有異類,此刻正豎起耳朵听隔壁桌的漢人說話。
因為隔著一張屏風,隔壁的漢人看不見他,他倒是把話听得一清二楚。
原來平安鏢局找到新的總鏢頭,這總鏢頭還帶了洋人的玩意兒。嘖嘖嘖,平安鏢局這些兔崽子,明知道他對洋人的玩意兒特別感興趣,居然還不差人來通報。
把剝好的瓜子肉統統放進嘴里嚼了幾下,丹倫看著窗外的好天氣,心想反正今天閑閑無事,就上門討債吧!也該會會平安鏢局的新東家了。如果新東家瞧著順眼,說不定還會托付對方任務,反正鏢局還欠他錢,不討白不討,總不能老做賠本生意。
「二爺,您才沒喝幾口茶,就要走了?」
丹倫才剛起身,店掌櫃便趕來送客,足見他的身分地位。
「丁掌櫃,您忙您的事兒,就別送了。」丹倫拍拍店掌櫃的肩膀,失去屏風的屏障,丹倫挺拔的身材一覽無遺,隔壁桌的客人看見他的臉後大吃一驚,馬上停止交談。
「誒,您慢走。」丁掌櫃向丹倫敬了個禮,丹倫點頭回禮,悠悠哉哉走出茶館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隔壁桌的漢人都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差點與他同桌。
「那不是同親王府家的丹倫貝勒嗎?」
丹倫一走後,客人之間馬上爆發熱烈討論,所有話題全繞著他打轉。
「可不是,他和政親王府的榮祺貝勒、德親王府的嵐亦貝勒,義親王府的雅圖貝勒,合稱京城四大貝勒,可耀眼著呢!」
「先別提這四位貝勒的家底有多深厚,就說他們的長相外貌,個個杰出。」
「听說有不少公主和格格到處找媒婆提親,就想嫁給他們呢!」
「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換成是我,我也會想攀親。」
「你美著呢!憑你也想攀親?先想法子抬旗再說。」
皇親貴冑的私事永遠是老百姓最感興趣的話題,尤其這四位風流倜儻的貝勒爺,不知奪走多少未婚姑娘的目光,就連已婚的婦女都免不了要對他們偷偷行注目禮。
「不過真沒想到,丹倫貝勒就坐在咱們的隔壁桌。」
「是呀,真沒想到。」
雖說現在漢人和滿人已經不再那麼疏遠,仍有許多不合情理的規定,不過也逐漸被打破就是。
「來,喝茶。」嚼舌根雖有趣,但如果牽扯到滿人貴族還是少說一些,省得惹禍上身。
茶館里漢人圍成一小塊區域繼續嚼他們的舌根、喝他們的茶,好像丹倫從沒來過。
另一方面,丹倫則是一路悠哉地走進平安鏢局外頭的院子,瞧見所有武器都安安穩穩的擺在木架上,不禁會心一笑,看來傳言是真的,他們真的找到一個厲害的總鏢頭,否則這些武器不會有機會好好擺著。
院子里很安靜,不知內情的人絕對想象不到,就在幾天前還有人上門踢館。
丹倫悄悄朝正廳走近,本來以為正廳也和院子一樣無人在內,但他顯然想錯了,里頭不但有人,還是一個女人,此刻她正背對著他盤頭發。
揚起嘴角,踩著比貓還要輕盈的腳步走到門邊,丹倫整個人就這麼斜靠在門框上打量喬妍的一舉一動,越看越覺得有趣。
很顯然地,她不會盤頭發。這也不稀奇,一般有錢人家的小姐也大多不會自己盤發,因為都有貼身丫鬟隨時候著,也不需要。
喬妍一心一意和三千煩惱絲奮斗,別說管門口有沒有人,現在就連出現一只老鼠在她腳下竄她也不會搭理。
因為臨時找不到地方住,她暫時先住在鏢局,但鏢局的房間本來就只提供鏢師休息用,沒有住家的功能。以她的房間為例,又小又暗還沒有窗戶,采光嚴重不足,害她盤個頭發還得到大廳,就連鏡子也是二鏢頭的老婆借給她的,事事都不方便。
她為了讓自己在這個時代不會顯得那麼突兀,特別要二鏢頭去弄了一套女人穿的衣服,二鏢頭拿了他老婆最好的一套給她,順便還給了她一支木簪子,說是給她盤頭發,還請他老婆畫了一張圖,說頭發盤好以後會像一個元寶,是蘇州現在最盛行的發式,如今也慢慢流行到京城來。
二鏢頭真這麼好心,怎麼不順便連老婆也一起帶來幫她梳頭,只送一張圖來算什麼?
喬妍本來就不會弄頭發,在現代的時候,頂多就是綁馬尾或是拿個大鯊魚夾夾起來,從來沒弄過這麼復雜的發型。
「這什麼鬼東西啊?」她一邊看圖一邊開罵,懷疑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盤好頭。
「而且這鏡子真不好用,臉照起來好像幽靈。」她拿起玻璃鏡前前後後翻了一下,又厚又重,拿久了手還會酸。
「算了,這個時代還有玻璃鏡,已經算不錯了,雖然是水銀做的老古董,就湊合著用吧!」她喃喃自語,話說得不是十分清楚,離她有一小段距離的丹倫听得有點兒吃力。
他依稀听見「這個時代」,但因為她把話含在嘴里,他無法確定。但他肯定她說玻璃鏡是老古董,這就怪了,玻璃鏡明明是幾十年前才由西洋傳教士帶進來的,普及到民間也是這十幾年的事,硬要說是老古董,未免也太牽強。
丹倫還沒和喬妍正式見面,就已經對她充滿興趣,現在他只希望她不要只是背影好看,一轉頭就成了怪婆婆,他可是會第一時間跳開。
喬妍沒發覺自己成了觀賞品,專心和頭發奮戰,丹倫本來只打算默默欣賞,但看到後面實在看不下去,最後終于出聲。
「需不需要幫忙?」他說。
不期然听見男人的聲音,喬妍隨手拿起鏡子防身,然後轉身。
她以為又會看見哪個上門挑釁的鏢師猙獰的臉孔,沒想到躍入眼簾的竟是一張無比俊美的臉龐。
他的眉毛濃密又黑,但不會太粗,眉形相當漂亮,鼻子高挺得有點像西方人。嘴唇方面則是薄厚適中,唇色也不會過紅,而是很漂亮的淡粉紅,眼楮不大不小,搭配他的臉剛剛好。
總而言之,這是一張極為出色的臉孔,即使身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做這種在現代人眼中十分可笑的裝扮,依然沒有減損俊美及帥氣。說起來活在清朝的男人也真辛苦,如果長相稍微抱歉一點兒,真的很損看的人的眼楮。在現代對自己的長相不滿意還可以整容,清朝的男人只能靠自然美,還得頂著光溜溜的前額和長長的豬尾巴,難怪要戴帽子修飾。
喬妍對帥哥的熱度向來只有一分鐘,因此她只看了幾眼,便轉頭回去照鏡子,繼續和頭發大戰三百回合,這可讓丹倫傻眼。
先別說他對自己風靡京城的長相極有自信,就說她隨便瞄他一眼便轉頭不理人,也未免太傷他的自尊心。一般人遇到這種狀況,通常不是應該問他是誰嗎?這樣他才能表明身分,接下來才好發展。
丹倫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出師不利。不過她不是怪婆婆這點就該謝天謝地,她不只背影好看,臉蛋也吸引人,五官精致秀麗,看起來像南方人,骨架也小,以至于她身上的袍子看起來顯得過大,花色也太老氣。
喬妍異于常人的反應,讓丹倫不由得微笑。和其他三位名氣同樣大的貝勒爺相比,丹倫的門戶之見沒有那麼深,又充滿好奇心。他的朋友圈不限于王公貝勒,五湖四海只要他覺得值得交往的朋友,他都不吝于伸出援手,所以他才會金援已過世的衛道成,因為在他的眼里,他是一位值得敬重的朋友及長者。
初來乍到的喬妍,當然不知道她正面對債主,事實上她連頭發都搞不定了,哪來的時間理丹倫?
「可惡!」她可以輕松登上三千公尺的高山,唯獨頭發山怎麼都爬不過去,單單把頭發扭成圓形,就有技術上的困難,何況還要壓成元寶,簡直是開玩笑。
喬妍笨手笨腳,不要說她自己受不了,就連丹倫都看不過去。他走到她身後想出手幫忙,還沒踫到她的頭發,下一秒鐘他整只手臂已經被喬妍箝住扭成麻花。
「你想干什麼?」她想也不想便以擒拿手對付他。「別以為我是這個時代的弱女子,可以讓你為所欲為。」
喬妍厲聲警告丹倫,丹倫的手臂痛雖痛,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卻是她的用字——這個時代。她剛才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而他從沒听人這麼說過,或許這是洋人的說法,這代表她確實懂一些洋人才懂的玩意兒。
「姑娘,你太激動了,我沒有惡意。」丹倫試著安撫她,喬妍冷哼。
「沒有惡意就已經對我動手動腳,有惡意還不把我壓在地上?」才來到清朝短短幾天,她就已經受夠這里的一切,沒有電器設備也就算了,還不時得應付一些上門找碴的臭男人,這里的男人都不懂得尊重女性嗎?要不要她教他們「女權」兩個字怎麼寫?
「姑娘,你誤會了,我只是純粹想幫忙,真的沒有惡意。」哇,她的脾氣真的不得了,看來往後的日子會很有趣。
「哼!」喬妍完全不相信,這個時代的男人好像非得受到教訓才懂得尊重女性,如果是這樣,她倒是很樂意教他。
「差點忘了問你,你是誰?來這里做什麼?」來踢館的人一開始就會表明來意,可這男人鬼鬼祟祟,形跡十分可疑。
終于想起應該打听他的身分嗎?這就對了,這才是正常反應。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