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快逃。
這是年僅七歲的小女孩,小小的腦袋里唯一想得到的念頭。
她沒來得及多問,為何總管福伯要如此倉促的帶著她和大哥離開,也沒來得及明白,為何才眨眼的工夫,家里就被一群惡煞給剿了。
三人沿路跑過的地方,不論是回廊下、庭院里,甚至是偏廳內,到處可見家僕、女婢橫倒的尸體,刺目的血漬濺灑得到處都是,連空氣中都漫開一股惡心濃郁的腥臭。
如果這是惡夢,她希望能夠快點醒來,因為她真的跑得好喘、好累、好想歇息。
嬌弱矮小的她,步伐跟不上福伯和大哥,經過大廳時腳步踉蹌的絆倒在地。
她坐起身,揉著撞疼的手肘,抬起臉時,恰恰望見眼前驚悚殘忍的一幕──
一片死寂的大廳內,娘親是衣不蔽體、雙眸圓睜,像個壞掉的布女圭女圭似的,癱倒在椅上沒了氣息,頸子上遭利刃抹出的傷口,淌出的鮮血將胸前染紅一片;而爹則是手腳筋脈被挑斷,一把大刀穿身而過的將他釘在主位上,死不瞑目的空洞眼眸直瞪著前方,彷佛正盯著她。
「小姐!」發現她沒跟上的福伯匆匆折返,攙起她後干脆將她一把抱起。
他們沒時間了,必須趁那幫賊人在後院庫房搜刮財物時快點逃走,否則再遲點就來不及了。
他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要帶兩個小孩逃難,盡管很吃力,可為了邢家僅存的血脈,即便拼上老命,他說什麼都得保全少爺和小姐。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是他曹福唯一能回報給老爺和夫人的。
趴在福伯的懷里,小女孩怯怯的視線越過老叟的肩膀,一雙鹿眸怔怔望著廳內父母的身影,望著爹親盯向她的失焦眼瞳,盯著、盯著……舍不得挪開視線的盯著,直到再也看不見。
逃出邢家後,看著惡徒縱下一把暗夜惡火將大宅給吞噬殆盡,小女孩眼里積蓄的淚水,終于承載不住重量的滾落,潰堤。
爹娘死了,還有婢女小芹、小蘭、長工木順、廚房大娘都死了,通通都死了,就連大宅子……也沒了。尚且年幼的她,能夠意識到的事實就這麼多。
她不敢讓自己哭泣出聲,僅是默默地掉著淚,任由淚水濡濕福伯的衣裳。
不知讓福伯給抱著跑了多久,就連她的繡花鞋都掉了,但他們依然跑著、跑著……
當再度停下時,三人已身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竹林里。
深夜的竹林里,枝葉被風吹拂著發出沙沙的聲響,還有竹林里野獸的嘶鳴,讓小女孩害怕得縮進福伯的懷里,可下一瞬人就被放下,不得不面對現實。
「小姐,妳先待在這兒乖乖的別亂跑,老奴、老奴先和少爺引開那幫惡人……」曹福放下懷中的小女孩,老嗓听來有些喘。
這是往龍蟠山必經的紫竹林,因地形復雜加上天色昏暗,夠他們暫時歇上一歇,但並非長久之計,況且那幫惡人在發現邢家一雙遺孤未死後已經追上來了。
小姐還太小跑不快,放少爺一人誘敵他又不放心,為今之計,唯有將小姐先安頓好,然後和少爺兵分二路來一招調虎離山,再回來接小姐了。
「大哥,歡兒怕……」小女孩抱住少年的大腿,手心緊揪著他的衣襬,瑟瑟發抖。
「歡兒別怕,乖,听福伯的話,晚點我們會回來接妳,到時候大哥再給妳買愛吃的白糖糕好不好?」少年蹲與小女孩平視,安撫道︰「大哥跟歡兒約好,一定不會丟下歡兒的,兩個,不,一個時辰就好,一個時辰內大哥和福伯就會回來,所以歡兒也要答應大哥,乖乖在這邊躲好,千萬不能讓壞人給發現,好嗎?」
她想象以前一樣跟大哥耍賴撒嬌、走到哪跟到哪的纏著大哥,可如今緊張危急的情勢和大哥異于平常的沉重臉色,讓她心里明白,大哥和福伯是希望她留下來的。
內心掙扎了許久,她語氣幽幽的吐出一字,「好。」大哥要她乖,她就乖。
「嗯,歡兒真听話。」少年頷首,揉了揉小女孩的發頂,並和老總管交換一個眼神,起身正準備離去,見小妹一身女兒家嬌弱秀氣的模樣,倏地蹙起眉頭。
這樣太醒目了,要將她留下,也該以最安全的方式將她留下。
斂目沉思半晌,驀地,少年不期然的動手解開小女孩的外衫,又月兌下自己的外袍套在小女孩身上,然後順手摘去她的發飾和發辮,改以發髻方式抓攏盤起。
一旁的曹福先是愣然的覷著少爺的舉動,好一會模不著頭緒,直到見著換裝後小女孩的模樣,他頓時恍然大悟。
他明白了!如此一來,那幫惡人以為要追殺的對象是個少年和小女孩,就不會多留神在眼前這名「男孩」身上了。唉,這對手足情深的兄妹真是教人心疼呀!
「大哥?」小女孩臉上有些別扭局促,不是很明白兄長此舉的用意。
「歡兒,听大哥的話,從現在開始,妳不準開口和陌生人說話,也不準承認自己是女娃兒,知道嗎?」說著,他捻起地上的泥,抹上妹妹白淨粉女敕的臉蛋。
「知道……」小女孩唇瓣嚅了嚅,眼兒巴巴望著大哥,「那、那歡兒什麼時候能夠說話?什麼時候能夠換回自己的衣裳?」她喜歡繡有紋彩的漂亮衣裙,若不能穿上真的好可惜呢!而且,她也不愛臉上髒兮兮、像只花貓的模樣。
少年聞言,幾不可見的輕扯了下嘴角,微微苦笑。他明白小妹女兒家的心思,也看見她臉上失望的神情,可為了安全著想,不得不出此下策。
「等大哥回來就可以了。」他說,接著依依不舍地用力抱了下小妹,「歡兒,記著,一定要等大哥回來。」
語落,少年即起身,跟著早已老淚縱橫的老僕繼續往林內小徑竄逃。
淚眼蒙的望著老少二人離去的身影,小女孩緊咬著唇,遏止住哽在喉里的嗚咽,不斷在心底這麼告訴自己、安慰自己。
好,大哥說要等他回來,那她就等,乖乖的、安靜的等。
可她沒料到這一等,不是區區一個時辰,而是漫長又彷徨的一段悠悠歲月。
這一等,等到的不是大哥和福伯熟悉的身影,而是那個高高在上、看似遙不可及的太陽──那個尊貴如王者般散發著耀眼光彩的「天陽」。
而她,則是終其一生,渴望有他溫暖的在後頭跟隨著。
如上古的追日傳說般,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