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不算罕見。
輕則與正常人無異,重卻足以致命。
多麼極端的結果。
他曾為此在生死交界徘徊,與死神拔河。
如今,隨著年齡增長,病癥在他身上逐漸輕微,若非不離身的救命藥物無時無刻提醒他,他幾乎以為自己根本就無病無痛。
醫療日益進步,像他這般的病患其實可以適當運動,甚至以往視為禁忌的冰冷食物,也沒有實例證明和發作有直接關聯。
醫學知識雖然更新,但無法普及到社會的每個角落,只要听到他身患此疾,多數人對他的態度便不由自主地轉換,自動將他從正常人的圈圈里剔除。
也是,他本來就和一般人不同……
所以老板請他離職是應該的,至少這個老板的態度婉轉,比前一個好上許多。
雖然他很想向眾人解釋情況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般嚴重,可多次唇舌下來,他選擇溫順接受──盡避內心充斥不甘。
還未踏入職場前,他曾听聞相似的例子,起初他只覺夸張,認為社會不可能存在這種事情,他身患的病名普遍為大眾所知,沒道理倍受不平等對待。
直到身受其擾,他才大澈大悟!
再次失業的孫可賀來至台中市立圖書館開放式露天頂樓,站在該棟建築物的邊緣。
視線從遠處的都市叢林挪移到近處的一樓地面,他低頭測量摔下去必死無疑的高度,兩手緊攀著安全防護的高聳鐵網架,夕陽余暉灑落其儒雅五官,一臉高深莫測……
「哇!」
倏地,一道贊嘆聲喚醒沉思的孫可賀,他反射性地藏身于頂樓裝飾柱後頭,像個想做壞事卻害怕被發現的小孩。
他為什麼要躲起來?
「這地方好棒!」悅耳女聲自頂樓的門漸漸移往頂樓邊緣。
孫可賀身處的位置是從頂樓門踏出後所看不到的死角,但他依然後退兩步,將自己的身形藏得更隱密。
望著離他不算太遠的年輕女孩,她一頭烏黑長發和手上提拿的黑色長盒,是給人最深的第一印象。
將黑色長盒和隨身包包放置地上,童祥澐看著眼前的景色,滿意地點點頭,像是做了什麼愉快的決定,心情喜悅得沒空在乎已經傾倒的隨身包包和緩緩從里頭斜滑出來的幾張樂譜。
她攀著鐵網架,自言自語,「這麼高,如果一躍而下……大概走得很痛快吧?」
孫可賀挑高眉,有些訝異她會道出這番驚人之語。
若是旁人听了,心里絕對反感,直罵她觸霉頭!
「不過,痛快歸痛快,死後卻要重復生前的作為,一跳再跳。」她接著說。
鱉異的情景在孫可賀腦海里自動播放。
某個人站在樓頂邊緣,然後……墜落地面,周而復始,不見盡頭……
好像──
「太可怕了。」童祥澐一語釋放兩人的心聲。
壓抑喉頭搔癢感,孫可賀差點泄漏行蹤。
「活著雖然辛苦,但至少……至少不是一成不變。」童祥澐的音量轉弱,孫可賀得更仔細听才听得內容。
這句話再尋常不過,任何人都不會感到新鮮。
可是,她的語氣顯得無奈,像是一邊給自己心理建設,一邊又不免拿著錘子敲打好不容易建造好的自信。
她很矛盾,就像他一樣……
假如……假如他有能力消弭她的矛盾,他是不是就能輕松對付自己?
心頭噴發一股突然的沖動,令他想走上前認識她!
舉步之際,孫可賀及時停止行動,暗自苦笑。
此刻時機不宜,他貿然現身只會造成雙方的困窘不是?
倘若有緣,這次的相遇不會是絕響……
就在孫可賀思忖時,一陣略強的風席卷而來,揚起童祥澐的發,揚起暴露在包包外的數張樂譜!
幾乎無重量的紙張像棉絮飄散空中,先飛高,再四落。
「啊……」童祥澐手忙腳亂地撿拾著散落的樂譜,清點張數,「咦?少了兩張。」
她東張西望的行為讓孫可賀不得不屏住呼吸,藏得更小心。
童祥澐梭巡四周,終于在安全鐵網架上發現樂譜的蹤跡。
卡得未免太剛好了……
仰望著被鐵網箝制的兩張紙,童祥澐輕嘆口氣。
不取下不行,樂譜上頭落了名和提點筆記,她沒臉放任它們風吹雨淋或給外人瞧著當消遣。
靠近鐵網架,她跳了跳,想用手構著紙張,很幸運地,居于較低勢的其中一張被她拍落,可另外一張仍舊高傲地卡在鐵網架上睥睨她。
衡量距離,童祥澐決定效仿猴兒,攀爬取物。
她回頭確認無人後,開始踩著鐵絲交錯間的空隙向天行。
孫可賀見她艱難地越攀越高,越攀越危險,不禁替她捏把冷汗。
那些紙對她來說……如此重要?
不願再顧忌現身會造成雙方尷尬的問題,孫可賀決定出手幫忙。
照那張紙的所在,憑她要取下,有點難度。
悄然來到沒心力察覺後方動靜的她身下,他打算投機地佯裝剛至頂樓撞見此事,才抬頭一瞧,他便又迅速地低下頭。
她穿裙子……
童祥澐專心得很,壓根沒發現底下站著猛然瞥視絲絲春光而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的男人。
快模到了!再一點點……
她伸長手,努力地蠕動指頭尖端。
孫可賀陷入兩難,又怕突然出聲會嚇到已經爬至離地面有點距離的童祥澐……「呀!」
听得出恐懼的女聲斬斷他的思緒,沒時間讓他多加猶豫,他趕緊抬首,果然發生了預料之事!
電光石火間,孫可賀探出兩手,以自己不屬強壯的身軀當肉墊,接住一腳踩空而向後墜的童祥澐,盡避沖擊力道不大,兩人還是雙雙摔倒。
緊閉雙眼的童祥澐驚覺事情有異,連忙張眸轉身,怎麼也沒想到會摔進別人的懷抱里而非冷硬的地面。
「你……」她呆愣,看著護住她的救星,當身體敏銳地感覺男女有別時,她瞬間忘記掙扎,僵直得像具死尸。
軟玉在懷,孫可賀無心偷香,他皺了皺眉,神情好似有些難受。
「小姐,萬萬別想不開。」
風再起,帶來了蕭瑟,帶走了害她摔落的那張樂譜,吹至她可能再也找不回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