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台北街頭炙熱得像烤爐,空氣凝滯不動,沒有風;光是坐著就能教人汗流浹背,更別說扛著一只鼓到拉不上拉煉的帆布行李袋在馬路上漫無目的地游走,會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而這事就發生在一個叫顧英台的倒霉鬼身上。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發現男友和他最新一任「干妹妹」早已暗通款曲三個月的日子,更慘的是房東連續三個月沒收到房租,房子已經另租他人,說是早就通知她,今天是最後期限,要她立刻搬走,可她明明一直按時把房租拿給男友,要他轉交給房東的。
她實在很後知後覺,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終于明白自己養小白臉養了一年多,而對方說是什麼懷才不遇的音樂家,其實根本是個毫無責任感、不思上進的「爛軟人」。
再再雪上加霜的是,前天,部門組長為了安排他的佷女進公司而將她調至新竹工廠管理倉庫,逼她自動請辭。
如今——
她丟了工作、沒有住處、遭逢男友第四度劈腿,彷佛老天爺已徹底遺棄她,任由她自生自滅。
為什麼會落到這等慘境,說來話長,但,長話短說,要怪就怪她自己個性軟弱、鄉願、太相信人性本善,以至于每個人都很自然地騎到她頭上。
從小,父母就教育她——「好心有好報」、「傻人有傻福」,善良的人會將同樣善良的人吸引到身邊,還有邪不勝正,那些存有壞念頭、做壞事的人,會把自己的好運一點一點的耗光,最後自食惡果。
這些自小便深植腦中的信念,卻也是害她成長過程中老是吃悶虧、老是當傻子、老是被犧牲的罪魁禍首。
她走在大街,原本背在肩上的行李不知何時滑落,可她已無力再提起,只好在馬路上拖著,汗水自後頸不斷冒出,濡濕了黃色T恤,許多路人回頭打量她,神情漠然多于同情。
若是以往,她必定尷尬到不行,然而落魄至此,還去在意那麼一點尊嚴似乎顯得多余。
她該擔心的是今晚要住哪里,還有,銀行里所剩不多的存款,能夠撐到什麼時候?
在親眼看見男友和他的干妹妹赤果果躺在床上後,她開始覺得與其當個一輩子被欺負、不知何時才能苦盡笆來的好人,還不如做個壞到骨子里的大壞蛋,至少在得到報應之前痛痛快快、瀟瀟灑灑地為自己活過。
最後,顧英台累了,坐在街邊商店的大理石階上,賭氣地想。
這時,她口袋里的行動電話響了。
一開始她以為是她的前男友打來求她原諒,或者是之前公司的同事打來關心她為什麼突然離職,不過,都不是,是支陌生的號碼。
她明白自己很不起眼,沒什麼分量,但離開了這麼久卻沒半個人在乎,被忽視至此,想來不禁心酸。
「喂……」她又累又渴,干啞地開口。
「請問是顧英台小姐嗎?」
「我是……」听到電話里傳來字正腔圓、優雅禮貌的音調,她第一個念頭是——該不會她「前男友」又借了一堆卡債,留她的名字和電話作為緊急聯絡人吧?
人在被衰神附身的時候,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而她也不是沒有幫男友償還小額借貸的經驗,所以,不能怪她如此緊張。
「妳好,這里是『凱爾形象顧問公司』,敝姓蘇,」電話里好听的聲音繼續說話。「顧小姐三個月前曾經寄履歷表到我們公司應征行政助理,記得嗎?」
「記、記得……」老實說她的記憶很模糊,畢竟她寄過的履歷表實在太多。
她的人生一直如此差強人意地過著,功課平平、學校普普,雖然談過戀愛但都不是什麼好男人,工作也是僅能餬口見不到什麼光明未來的那種,之所以會寄那麼多履歷表就是抱著姑且應征看看的心態,不敢存太大希望,所以寄出去就忘了。
「不曉得顧小姐現在方便到我們公司面試嗎?」
「方便、方便!」她好意外,驚訝到猛然站起回話,此時此刻此地,只要有人願意提供工作給她,不管什麼她都願意做。
「那我給妳地址,請妳記一下,到的時候麻煩妳告訴服務台客服人員說要找總經理秘書,蘇智芬。」
「好的、好的。」她慌張狼狽地從隨身皮包里翻出筆和一張皺成一團的*****,在少少的空白處勉強將地址抄下。
幣掉電話後,她呆站在街邊,一臉難以置信。
莫非,老天爺終于發現這個地球上還有一個一直很善良但祂老是忘了給她好報的好人存在?還是她終于通過「傻人」測試——畢竟,能夠一次又一次相信男友身旁的異性全是他的「干妹妹」的笨蛋也不多見,所以,天上掉了塊餡餅下來慰勞她這些年的委屈?
呵呵,她出運了!
原本覺得自己今天很衰,不過,換個角度想,辭掉了一個缺乏制度、主管公私不分的爛工作,離開一個滿口謊言、吃軟飯的爛男人,何嘗不是新生?
彼英台轉身看向商店櫥窗中自己的倒影,現在,她得先找個地方換下這身T恤、牛仔褲,幸好,她的重要家當都在這只行李袋中,里頭正好有件中規中矩的淺藍色短洋裝,應該很適合面試時穿。
忽然間,她感覺陽光不再那麼刺眼,天氣不再那麼燥熱,因為她看見了曙光,傻人果真有傻福。
彼英台沒想到自己也有時來運轉的一天,而且,這個運也轉得太讓人感動了。
昨天,為她面試的那位蘇小姐不僅人美又親切,而且還很善良,她們只談不到短短十分鐘,蘇小姐就決定錄用她,要她今天立刻來上班,而且,知道她急著要找一個安身之處,馬上幫她安排住進員工宿舍,免除她可能露宿街頭的窘境。
還有,就算她大學念的科系與過去的工作經驗跟「秘書」八竿子打不到,那位蘇小姐還是願意給她機會試試,並且安慰她,雖然蘇小姐因故匆促離職無法跟她辦理交接,不過老板是個好人,有什麼不懂他會耐心教她的。
于是,她硬著頭皮來了,此刻,她已經坐在光潔明亮的辦公大廳里,還是覺得這一切好缺乏真實感。
「呵呵……」她模模擦得一塵不染的皮質辦公椅,忍不住傻笑。
這輩子她沒這麼好運過,換作以往她肯定會以為踫上詐騙集團,不過,因為「凱爾形象顧問公司」的負責人齊醞在演藝圈、商界甚至政壇都是小有名氣的人物,連她這個從雲林鄉下上來的土包子都听過,自然不是騙人的。
辦公桌旁的書架上有一落雜志,顧英台隨手翻了翻,發現每本雜志里都有人物專訪齊醞的報導——
「他不是明星,卻擁有比明星更像明星的俊逸外表;
他不是偶像,但沒有人能在他面前不瘋狂尖叫;
他的話不多,可每字每句都精準地敲中心門,引起共鳴;
他不必笑容滿面,因為,只要一個眼神,就足以迷倒眾生……
他就是國際形象大師——齊醞。」
「真的這麼神啊……」她盯著雜志里英姿煥發的俊男照片,兩眼發直,愈想愈覺得不可思議。
對于平凡到不行的顧英台來說,一個人能夠被媒體報導,照片能登上雜志,根本難以想象,就跟好萊塢的電影巨星一樣了不起,一樣遙不可及。
而她,竟是這位巨星的「秘書」?!
「天啊——啊啊啊……」忽然間,她陷入一種夢境般的飄飄然中,不自覺地哼起她從小就愛看、愛听的歌仔戲小調。「為蝦米A來發生這款代志啊啊啊……」
曲調正轉到心酸處令人不禁要掬一把眼淚時,她倏地想起這層樓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霎時尷尬萬分。
是的,她的右手邊是總經理辦公室,左後方是行政人員辦公區,再過去是顧問辦公室,然後還有副總經理辦公室以及他超有氣質的秘書,整層樓目前看得到的員工人數至少二十人。
彼英台往四下看了看,發現自己的「得意忘形」似乎沒有對其他人造成任何影響,甚至,她的存在根本也沒引起什麼關注,在這個偌大的辦公大廳里,除了她之外,每個人都「美麗優雅」地忙碌著。
想到這兒她不免有幾分自卑,自踏進這間公司,所見之人,男的帥、女的美,個個優秀出色,完美到無懈可擊,十分符合「形象顧問公司」的公司形象,而她,就像誤入天鵝區的丑小鴨,真的就是丑小鴨,由于先天條件不足,一輩子不會變天鵝的那種。
不過,她會努力的,會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地工作,報答公司給她一個夢寐以求的工作機會。
她打起精神,收拾桌面上的雜志,準備向其它同事請教該做什麼工作時,一個高大的身影以利落的腳步從電梯內踱出,正筆直地朝她的方向走來。
咦……是他嗎?齊醞,她的上司?
彼英台立刻低頭翻開才剛合上的雜志,比對眼前的男人和雜志里的照片。
啊……沒錯……
丙真是豐神清朗,翩然俊雅,瀟灑自信……本人居然比已經帥到人神共憤的照片還要耀眼一百倍。
天啊……她感覺到了,感覺到一股猶如春風捎來百花的氣息,伴隨著他移動的步伐,那樣輕柔和諧地迎面飄來,原本靜寂枯燥的辦公室氣氛,因他的出現瞬間活躍起來。
你看,那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裝襯出他沈穩成熟的氣質,額前那綹不經意垂落的發軟化了他臉部剛毅的線條,還有唇角那不多不少、恰恰好微揚的弧度是那樣地親切、溫柔。
短短幾秒鐘的時間,顧英台就像中邪般,已經完全被齊醞俊朗英挺的外貌和神采煥發的氣度迷倒,忘了身在何處、忘了自己是誰。
齊醞如一陣風,呼地直直走向他的辦公室,就在他按下門把的同時突然察覺哪里不對勁,驟然停下腳步。
他轉身,瞥向顧英台。
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妳是誰?」
「我、我是新來的秘書。」她發現,在他的注視下要流暢地把話說完,比要她跑完一千公尺,還喘。
「新來的秘書?」齊醞皺起眉心問道︰「誰叫妳來上班的?」
「是蘇小姐,您的前任秘書……」完了,顧英台感覺自己的美夢就要被打醒了。
她就知道不可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天上更不會掉下餡餅,所以她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得到這份工作,當中肯定出了什麼差錯。
齊醞听見「蘇小姐」,像對這整件事已經有了些想法,眉心緩緩舒開。「妳跟蘇小姐什麼關系?」
「昨天的面試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他盯著她看,陷入沈思。
半晌,他取出皮夾,拿出兩張千元鈔票擺在顧英台桌上,告訴她︰「這是妳今天的薪水以及交通費,妳可以回去了,明天起不必再來上班。」
說完,他大步一跨,走進他的辦公室。
彼英台坐在座位上,嘴角僵硬、兩眼發直,震驚到半天說不出話來。
罷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突然有種瞬間從天堂掉到了十八層地獄的感覺?
回首她漫長的二十四年歲月,很多人會認為用「平凡無奇」四個字已經足以道盡,而明明她差不多像個隱形人般毫不起眼,為什麼如此戲劇化的事情會發生在她身上?
她想不通、她氣、她委屈……
餅去的點點滴滴慢慢自腦中浮現,其實,她的人生哪里平凡、哪里無奇了?
沒有人知道她的內心也曾波濤洶涌,她也會大哭、大叫,也會歇斯底里、也有情緒、也有自尊心。
不被重視是因為她總是習慣性地忍耐、習慣性地以和為貴,習慣性地說「沒關系」、「不必在乎我」、「我沒事」……久而久之,大家便也習慣漠視她的感覺,以為她就像路樹一樣,春夏秋冬,一年一年過去,不必特別照顧,還是會長得好好的,毋須關心。
今早,她滿懷理想抱負,滿懷感激之情,想為這間公司鞠躬盡瘁、拋頭顱灑熱血,誰知道才熱血不到一個小時,她就已經丟了工作。
而叫她滾蛋的那個人沒有給她任何理由、任何解釋,只是扔下兩千元就想打發她,憑什麼他認為自己比較優越,可以對她招之則來、揮之則去?
因為長得帥、上過雜志、很出名,以為就與眾不同了?
如果他長有三顆眼楮、一個鼻孔,大象的耳朵、鱷魚的嘴巴,那才叫與眾不同,長得帥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彼英台愈想愈難以咽下這口氣。
以前,她可能會當個縮頭烏龜,鼻子模一模自認倒霉離開,頂多回家大哭一場,抱怨老爸老媽騙人,說什麼好心有好報,說什麼傻人有傻福,根本是童話。
但是——
現在已經不同,她決定了,決定不再當好人,不再呆呆地任由欺負,她要反擊!而剛剛走進辦公室的那個可惡的男人就是她最好的練習對象,她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月復黑秘書,具體要怎麼變她還沒時間細想,但至少,她不必因為對他奸詐狡猾而感到內疚,因為,他也是個壞蛋。
沒錯,這次就算拚了命她都要留下來。
現在,她要走進他的辦公室,然後告訴他——
「我死也不走!」
彼英台走進齊醞的辦公室時,他手上正拿著蘇智芬——他的前秘書——留在他辦公桌上的一張履歷表,上面貼著大頭照,應征者的名字就叫「顧英台」。
蘇智芬做他的秘書有三年了,一直很優秀,減輕他不少工作負擔,不過,他沒想到一個這麼理智冷靜的女人竟會因為他拒絕她的示愛就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完全不經大腦。
她不告而別,沒有辭呈,連口頭上的請辭也沒有,還「好心」幫他找一個讓人傻眼的新秘書。
她這麼做的用意不外乎是為了讓他明白她是不可取代的,讓他明白一旦少了她這個重要助手,那些瑣碎煩人的事將佔去他多少時間,如此一來,他才能深深地體會她是他這輩子最合適的終身伴侶,明智的話就該速速拿起電話,請求她回頭。
而且,為了走這步棋,她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萬中選一,找到了「顧英台」這個平凡到讓人過目即忘的女人來逼他,在他身邊三年她當然清楚他的好惡,他是「形象顧問」,最怕全身上下找不出一點特色的人。
罷才,他盯著顧英台三十秒,閉上眼,腦中對她完全沒有留下印象,真慘。
她的五官還算端正,不過就是大眾臉,眼楮不是特別有神,鼻子不是特別挺,唇色不是特別紅潤,整張臉看起來也不討喜。
身材?大概一百六十公分,雖還不到「胖」的程度,但不仔細看也找不到腰。
發型,沒型。
穿著品味,一塌糊涂。
聲音,不甜,還帶點台灣國語。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樣的女人一天那麼長時間待在他身邊,已夠他分心去糾正她全身一百零八個待改善的缺點,哪來多余的精力放在工作上。
不過,他也不是一個可以任人算計擺布的男人,蘇智芬太高估自己,太小看他。
就算短時間不可能訓練出一名和她一樣能干的秘書,但是,優秀的人才多的是,換個新人也許能夠激蕩出不同的火花。
他不但不可能求她回來,甚至,他會讓她明白自己作了一個多麼愚蠢的決定。
「你——」顧英台站在齊醞的辦公桌前,氣得滿臉脹紅。「你怎麼可以那樣——」
他抬起頭看她,等待兩秒,發現她「那樣」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哪樣?想清楚自己要表達的是什麼再開口說話,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他冷冷地說。
這是現在很多年輕人的通病,詞匯有限,說話含糊不清,找不到合適的字就「這樣」、「那樣」草草帶過,認為全世界的人都該跟他有默契。
「就、就是叫我回家,然後沒有理由。」她原本鼓足的氣焰在他冷得像冰的眼神和語氣中被澆熄了幾分。
「理由?」他點點頭表示了解,然後氣定神閑地答道︰「幫妳面試的蘇小姐弄錯了,我們公司並沒有應征秘書,造成妳的困擾我很抱歉,所以補貼妳兩千元交通費。」
「可、可是……」她想說些什麼,可是好生氣,氣自己嘴笨,剛剛進辦公室之前在心里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十分順暢,怎麼一站到他面前,連句話都說不完整。
「我的時間很寶貴,如果沒有其它的事,麻煩妳出去時幫我把門帶上。」他皮笑肉不笑地說。
「你太過分了!」顧英台好不容易擠出一句罵人的話。
「怎麼說?」
「蘇小姐是你的前秘書,她不做了,找我來接替她的工作……」起了個頭,後來就溜了。「我知道,你叫我回去不是因為你不需要秘書,你是不滿意我!」
齊醞微笑听著,沒有反應,就像訓練有素的客服人員,靜待瘋狂顧客發泄完他的情緒。
「你第一次見到我,不認識我也不了解我,怎麼知道我不適任這份工作?為什麼不給我機會試試就要我離開?」她問。
他繼續微笑听著。
「唯一的可能就是嫌我不夠漂亮,你以貌取人,膚淺,目光如豆!」
齊醞听到這,表情有些變化了。
很好,她看起來是想爭取這份工作,不過,用的方法卻是污辱她的上司。
「昨天蘇小姐請我到公司來面試,談完之後要我今天來上班,我也搬進員工宿舍,整個身心靈都已經準備好投入這份新工作了,現在你要我離開,我所受到的精神打擊不是兩千元車馬費就能補償的。」
彼英台一口氣說完連自己都感到詫異,沒想到她非常有「無賴」的天分,而且也很得理不饒人,要是認真起來的話,搞不好一回生、二回熟,她真的具備「月復黑秘書」的潛能。
「那麼妳希望怎麼補償?」他發現她外表看起來雖然有點呆、有點遲鈍,但思緒條理還算清晰。
「你不能因為我長得丑就剝奪我工作的機會。」她挺起胸膛,感覺已經勝利在望。「我不走,我要一個機會證明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