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對他來說,工作就是有錢賺,能替家里解決困境,他從沒想過關于自己的興趣問題。
他悶不吭聲地吃著飯,然後看了一眼一邊挑掉胡蘿卜,一邊把毛豆挑起來吃掉的秦緋雲,差點想開口叫她不要挑食。
頓了一下,他決定轉移話題,「你的想法很像成年人。」甚至想得比她舅舅、他養父都要周密。她才十五歲而已吧?他原想說她早熟,但這個字眼由同樣未成年的他說出口,可能顯得很滑稽,所以他思量了各種形容詞,最後勉強想到這個說法。
「會嗎?」他是不是在暗指她迂腐啊?秦緋雲決定不和他計較這個問題,她想了想,道,「我很少跟年紀相近的人漫無目的地聊天,所以也不知道你所謂的『很像成年人』是什麼意思,不過我們家教孩子的方式是有點變態。」應該說,她無從比較所謂「不像成年人」的想法是怎樣的,而要數落起家族長輩的不是,她最痛快了。
「舉例來說,小朋友會跟大人討糖吃,對吧?在我們家,從我有記憶以來,我想討糖吃,得先說服我家的大人——為什麼我要吃糖?我的要求合理嗎?他們為什麼要買糖給我?這是應該的嗎?」嘿嘿!被變態吧?「在我們家,哭鬧是沒有意義的,是軟弱又不負責任的行為,哪里有不滿,只能用說的,說不出所以然,講不出讓大人覺得你有不滿的權利,那就要罰,因為你這叫無理取鬧。」
是說,有時就算講出個所以然,也得看場合、看對象,不然就叫強辯,叫無禮,辜負長輩苦心,還是得罰!
「……」
不過,因為身為家中唯一的女孩子,她偶爾是可以有特權的,她舉的例子也只是冰山一角罷了。
秦緋雲看著雲崢,似乎在他眼里讀到一點同情,忍不住覺得好笑。
他還有心同情別人啊!這二愣子。
「快點吃吧,小心遲到。」她提醒著。
第二場面試,感覺希望不大。暑假打工的學生多,雲崢的年紀實在不討好,所以離開時他順手又拿了一份求才令。
不過,現在比起以前,至少好多了,他並沒有太難過。以前找不到工作,影響的是他和母親的生活,現在不用擔心這些,所以他的態度比較輕松。
秦緋雲想,反正她也陪他出來消磨了半天,這幾天舅舅應該都會在家,幫他找工作其實沒那麼迫切。
在快到舅舅家巷子口的前一個紅綠燈時,她突然跳下車,「你先回去吧,我去便利商店買個東西。」
雲崢本想問她要不要幫她提東西,可又覺得今天她陪著他跑了整天,他連人家買個東西也要跟,好像太婆媽了點,于是神色有點不易察覺的赧然,沉著地道著謝,「今天辛苦你了,謝謝你陪我。」
秦緋雲笑了笑,「不會啊,我玩得很開心。嘿嘿!快回去吧。」她揮揮手,跑開了。
雲崢怔忡著,甩開莫名其妙的若有所失,趕在燈號變成紅燈前過馬路。
秦緋雲心里想著,至少在舅舅搞清楚狀況前,別在那群白痴面前和雲崢走得太近。她對喜歡仗勢欺人、靠人多霸凌人少的白痴們的心智成熟度,不抱有任何期待,幼稚鬼爭風吃醋的行為一點也不難想像,而她一向沒興趣讓男人為她爭風吃醋——至少沒有特殊目的的話,那些都是在浪費她寶貴的時間。
她在便利商店的架子上隨手拿了兩瓶可樂,付完錢,卻在門外的公園看到自家粗神經的舅舅正在和住在附近的歐巴桑聊天。
不愧是師女乃殺手。秦緋雲過了馬路,決定快點把舅舅拎回家比較保險,家里可是有一群豺狼虎豹正等著他不注意,隨時把雲崢拆吃入月復呢!
雖然雲崢都那麼大一個人了,他甚至還比舅舅那幾個嬌生慣養的酒囊飯袋徒弟高大結實,不過那日親眼見識到他們毫無愧色的欺凌行為和雲崢的一再隱忍,她相信任何人都不放心讓雲崢一個人面對那群混蛋。
「這不是小緋嗎?越大越漂亮了。」婆婆媽媽一號眼尖,笑著開口。
她實在有點懶得應酬,但話說回來,人家沒欠她錢,她也犯不著端屎臉給人家看。秦緋雲沖著幾位大嬸點點頭打過招呼,然後看向楚素弦,「舅,我有事想跟你商量,現在能騰時間給我嗎?」
楚素弦有點詫異,這個外甥女向來獨立慣了,難得需要他這個長輩的協助,當下二話不說地點頭答應,笑著向幾位鄰居告別,「那你們聊,我先回去了,有什麼問題再來問我。」
「楚師父啊,記得回我電話!」婆婆媽媽二號笑得曖昧。
秦緋雲看舅舅轉過身去一臉尷尬,再想想那位胖胖的張太太生平最大嗜好就是作媒,心下也猜到七七八八,不過她現在可沒空替舅舅操煩這些。
待兩人一走遠,楚素弦立刻問道,「你要跟我商量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路過,好心叫你回家吃飯。」
楚素弦臉頰顫了顫,有點沒好氣,不過說起來,她也算出現得是時候。老鄰居們盛情難卻,見他老婆死了那麼久,兒子也掛了,都巴不得趕快再替他作媒,偏偏他又不擅拒絕,每次出門遇到她們都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唉。
「怎麼這麼晚回來?阿崢找到工作了嗎?」
「兩個面試都沒成功。」
楚素弦頓時覺得放心了,「告訴他不用急……咦,阿崢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他這才想到怎麼沒見雲崢。
「我說要買東西,先讓他回去了。」
「這樣啊……唉!你們兩個跑了一個下午,我都快被那群臭小子給煩死了!」楚素弦搖頭嘆氣,「我一說你陪雲崢去面試,他們一個個都像吃錯藥……」
「你跟他們說我陪雲崢出去?」秦緋雲覺得腦袋里有根筋繃斷,幾乎想揪住舅舅的領子狠狠搖晃他,看看他腦袋里都裝了些什麼。
如果不是了解這個長輩,她會懷疑舅舅根本是故意的,他想整死雲崢。
嗯,很有可能,雲崢的身世還真像《冰點》里的女主角——當然,沒那麼楚楚可憐啦——懷著報復之心收養害死自己孩子凶手的女兒,知道真相後的妻子沒少過一天的折磨跟冷淡……秦緋雲越想臉色就越難看,全身散發著一股冷冽殺氣,楚素弦背後都冒冷汗了。
「怎……怎麼了嗎?」
秦緋雲瞪著他,半晌才慢慢冷靜下來,「沒事,我們現在就慢慢走回去,看看你那群『好徒弟』在想什麼。舅,我告訴你,做善事不用心的話,就是造孽!」她強勢地挽著舅舅的手臂,克制著自己以不急不慢的速度走回家。楚素弦覺得額上冒出一堆黑線。
「這個……我昨天去當義工時,小朋友都很開心啊……」他哪里造孽了?冤枉啊!
「比如說,你想收養一只極地犬,但是卻用你那熱帶笨蛋的腦袋跟生活方式養著它,它每天都很痛苦,又沒辦法告訴你,這就是造孽。」
「小緋,你怎麼可以說你舅舅我是熱帶笨蛋!」他覺得有點委屈。
但是極地犬又是指……?
經過白家圍牆,牆內果然傳來吵鬧聲。
「讓他吃土!」
「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你也配跟大師姊在一起?」
「快,撒泡尿給他!」
一下子就認出自家徒弟的聲音,楚素弦愣住,秦緋雲拉住他,作了個手勢,然後爬上牆。
「……」原來小緋常常偷爬牆?楚素弦有點不敢置信,但仍是照作。
想不到,爬牆沒那麼簡單,他竟輸給一個十五歲的小女生,唉……
但是牆內的吵雜聲讓他有很不妙的預感,因此他仍奮力爬到跟秦緋雲一樣的高度,然後終于看到自家徒弟瞞著他做了些什麼「好事」!那瞬間,他的腦袋一片轟轟然,好像有什麼炸開一樣!
「你們在做什麼?」楚素弦難得失去原本的好脾氣,幾乎是失控大怒。
一旁,秦緋雲已經站在牆上,雙手抱胸,一派俠女般威風凜凜的模樣。
「在干什麼?仗勢欺人,以多凌寡,自以為很了不起呢。」她冷哼,往舅舅的怒火上加油,「舅舅,這就是你的『好徒弟』,教得真好!行俠仗義不行,就往其他好人身上逞威風,看來他們在這方面個個都很精呢!」她越說越酸,偏要讓每個人臉上無光,然後嘿嘿笑著,一個翻身,又踩在某個正在解褲腰帶的家伙臉上,完美落地。
人證物證俱在,這下,賴不掉了吧?
包大人要開堂啦!威——武——
師門有祖訓,最忌以武凌人。習武之人,先動手就是不夠沉著,所以在他這個師父「開審」前,弟子全部一字排開,蹲太空椅。
「啊?這是在特訓嗎?」今日又沒心情開店的白河拎著一打啤酒來找老友抬杠,一進門就見到這陣仗。
「我今天可能沒心情陪你喝酒了,你回去自己喝吧。」
楚素弦難得這麼給閉門羹吃,白河覺得有趣極了,非但沒有識趣地離開,還直接往楚素弦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完全無視老友難得鐵青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臉,拿起一罐啤酒,「剝」地拉開拉環,準備看好戲。
楚素弦坐在門廊下盯著弟子們的動作,臉色何止山雨欲來,怕是已經下冰雹了。秦緋雲悠閑地坐在一旁喝可樂,雲崢清洗完身上大大小小的髒污也回到院子里,白河心下頓時一片雪亮。
「啊,你終于發現他們干的好事了?」
「……」楚素弦瞪著好友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悲憤了。
怎麼連這家伙都知道了,他卻一直被蒙在鼓里?
白河灌了口啤酒,其實他也是昨天才發現的,在這之前只是隱約懷疑,本來想問問雲崢,只是一直沒機會。
「你說,他們是不是常常做這種事?」楚素弦問向雲崢,似乎還沒從震驚中平復,畢竟那一個個都是他疼愛的弟子。
秦緋雲看著雲崢面無表情的模樣,再看向太陽下蹲太空椅的眾人,每一個雖然都沒露出不滿的表情,怨恨的視線還是悄悄飄向雲崢。
這教人怎麼開口都不是吧?
唉,她家這個舅舅啊,從小人緣就好,沒嘗過被霸凌的滋味,思考模式完全是一直線。
「人都已經殺了,火都已經放了,你這不是跟記者拿著麥克風問死者家屬,你家的人都死光光你有什麼感想一樣沒意義嗎?」白河閑閑吐槽。
「你說的沒錯,我這師父真失敗,還要讓別人來教我怎麼做。」楚素弦聲音里有著氣悶和不悅。
「見笑轉生氣」了哦?白河哼笑著將啤酒一飲而盡,秦緋雲則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拿出她今天買的書,「白河叔叔說的沒錯啊,這是我今天特地冒著會得皮膚癌的危險,不辭揮汗如雨的辛苦,特地跑去買來送舅舅你的,應該能給你一點幫助吧?」看看能不能打通她家舅舅腦袋里已經結成化石的神經或任督二脈什麼的!
她宛若手里拿著的是武林人人爭相搶到手的武功秘笈一樣,「不過就算沒看過書,我想了解阿崢被打幾次,不如了解他們為什麼要打他,我相信小賴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對阿崢有敵意。」
先把人酸到一文不值,再幫忙緩頰,這算啥?不過他們也知道自己的行為真的很可恥,至少秦緋雲沒有一面倒地護著雲崢,倒讓他們解氣一些。
「你們為什麼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