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雖然已經暗了下來,但她還是可以清楚看見一個人影趴在頂樓的攔桿上——那是伍維光沒錯;那種頹廢的背影不是人人都有的。
施文琪忍不出露出了微笑,往前走了幾步。
「我不知道你有抽煙。」
被這突來的聲音給嚇了一跳,伍維光立刻回過頭來。一見到她,他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
「……你干嘛那種表情?」她走到他身旁,也趴在攔桿上往遠處望去。
「不是。你怎麼會……」話說了一半,像是怕手上的煙會燻到她,伍維光刻意拿遠了些。「你怎麼會上來這里?」
會來這里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來抽煙的,一種是來喝酒的。
上來偷哭的女員工?應該不可能。她們只會躲到廁所里,或是像眼前這個女人一樣,躲在安全門後頭。
「你同事說你可能跑上來抽煙。」她道。
伍維光一愣。
「有事找我?」他猜想,或許她是對那場電影反悔了。
「嗯。」
她點了頭,伍維光卻不大想往下問。
彼此沉默了半晌之後,施文琪決定先開口。
「那天,便當是你放的?」
這話讓伍維光有些錯愕。經過了這麼久之後,他沒料到她會再提起,也或許是他認為這種有人送飯的事情,對她而言再平常不過。
然後他點了點頭,熄了煙,這之間沒再抽上一口。
「干嘛搞得那麼神秘?害我以為是部門同事幫我買的。」
「因為你在睡覺。」
「好歹你也留一張字條嘛。」
他苦笑道︰「我不知道要寫什麼。」
「你在訓我話的時候怎麼都不會‘不知道要罵什麼’?」她側頭瞅著他,冷冷地笑了一聲。
伍維光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只好望著樓下的車輛行人。
氣氛又凝結了。
「……總之,謝謝你的便當,雖然這時候才說有點晚。」施文琪順著他的視線一同往下望。
「其實你不需要道謝。」他吸了吸鼻子,輕咳了一聲。「那只是因為買了之後,才發現我根本不想吃,又正好看到你沒跟她們一起去吃飯,所以就……」
這句話像是故作瀟灑,但其實有一半是事實。
說到這,施文琪像是想起了什麼。
「啊,你是不是還有工作要忙?」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正在打擾對方。
「沒有。下班前上來抽一根而已。」邊說著,他將煙盒及打火機收回口袋里,轉頭看著她。「你呢?特地上來就為了問我便當的事?」
這讓施文琪猶豫了會兒。
「其實還有另一件事……我一直都想問你,只是找不到機會。」
伍維光不自覺地輕輕嗤笑出聲。
他想,要嘛就是問他為什麼邀她看電影,再不然就是八卦雜志上的事。應該不會有第三種選項了。
「你問吧。」總有一天還是會被提起,只是早晚的問題而已。
「你……和于珊珊的事情是真的?」她顯得小心翼翼。
果然。
伍維光吸了一大口氣,憋著幾秒才呼出來,卻沒有正面回答她。
「又是從我家樓下那間咖啡廳里看到的?」他反問。
「又?」她皺眉。
「你不是第一個。」他苦笑,想起曾經的背叛,他還能再相信一次嗎?「我應該找一天把那本雜志偷走,然後放火燒掉。」
「所以是真的了。」施文琪別過頭去,望著前方,心里的感受無法形容。
像是驚訝,同時帶點心寒。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她其實有一點點明白,卻不想在這個時候承認。
「你們還在一起嗎?」
「分手很久了。」
其實伍維光可以否定掉那張八卦照,即使是睜眼說瞎話也好,只要他不承認,誰也不能證明那就是他。
他曾經為了「承認」而後悔了很久。
非常久。
「我很好奇……你不想說也沒關系。」施文琪轉過頭來,凝視著他的側臉。「你一直都是獨來獨往,是不是和她的事情有關?」
伍維光沉默不語。
她倒也很識相,別過頭去笑了一聲自嘲︰「當我沒問吧。」
「那是在我來這家公司之前的事。」伍維光卻自己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他試著想要輕松敘述,卻是怎麼樣也笑不出來。
「有一年,同事在那間咖啡廳幫我辦了慶生會,然後有個女生翻到了那一期雜志……那時候它還不算是‘舊’雜志,我和她也還沒有分手。」
說到了一個段落,他打住,施文琪則是耐心等待。
「于是他們開始逼問我,當時我想,大家感情那麼好,承認應該無所謂,所以我沒有隱瞞……其實也隱瞞不了。」
「然後呢?」她出聲,是一種無意義的反應。
「在那之後,他們開始會和我聊一些‘她’的事。像是怎麼認識的、我怎麼追求她、怎麼交往、去哪里約會等等。可是,我沒有料到有個人會把這些事情賣給雜志社,甚至包括了——」
至此,伍維光頓了一下,很想拿根煙來點上,但他忍了下來。「甚至是她在高中時同時和別人劈腿的事情。」
施文琪突然好想知道,為什麼他願意告訴自己這些?是因為早就被人給賣了,所以無所謂?
「……所以,于珊珊因為這件事情提了分手?」這是她的猜測。
「不,她只是怪我而已,我也因為那件事情辭了工作。」
「那她是為了什麼事情而離開你?」她在心里想著,如果一對情侶經過那麼多風波還能繼續交往,又會因什麼樣的事件被拆散?
「是我自己說要分手的。」
這樣的答案一出,施文琪有些意外,卻在下一刻,她想起方才他提到了「劈腿」兩字,心里有了譜。
「她又犯了劈腿的毛病嗎?」
「不是。」伍維光笑了出來,那種事情他早已經麻木。「你看過八卦雜志那篇報導吧?她從我家走出來的那張照片。」
「看過。」否則她又怎會問那麼多。
「那一篇……」他嘆了口氣,愈合的傷口仿佛再次被人給撕裂開來。「那一篇報導,是經紀公司和雜志社安排好的,故意要她搞一些緋聞出來炒知名度,而她從頭到尾都很清楚。」
就為了那一篇四頁的報導,他的生活幾乎被摧毀一大半。
他憶起當初被迫搬離原本的住處,被一大群陌生人批評「配不上于珊珊」,剛錄取上的公司則是以「保持公司良好的形象」為由請他走路。
為了她,他承受了,願意等到風波漸漸平息,重新開始。
然而,就在他被同事給出賣了之後,他才意外發現那篇曾經毀了他的四頁報導也只不過是個策略罷了。
一個她自願配合的公司策略。
「我只是一顆讓她能一飛沖天的棋子而已。」他喃喃道,雙眼凝視著前方,看見的卻是回憶。
施文琪則是只剩下茫然。
她突然好想去握住他的手,當然,她沒有這麼做。
「……為什麼你願意告訴我這些?」
伍維光嗤笑出聲。
「那你又為什會想問?」他回過頭瞅著她,眼神里帶著諷刺。「是因為對八卦好奇,還是因為你真的關心我?如果今天和我分手的只是個平凡的女孩子,你還會想問我嗎?」這麼多年來他早已成了于珊珊的附屬品,也該說他是麻痹了。
只是當他意識到,原來眼前這個女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同的時候,他惱怒,形同死水的心湖突然被激起了漣漪。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讓你這麼認為。」她道了歉,因為連她自己都無法徹底否認對方的推論。
「你沒必要道歉。」伍維光別過頭去。她的道歉只是雪上加霜。「是我自己甘願說出來,就算你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全公司的人,也不會是你的錯。」
就像當年一樣,是他自己選擇坦白,而不是睜眼說瞎話——否認到底。
施文琪啞口無言。
她沒有辯解,是因為她莫名難過。或許是因為他誤解了她,或許是因為他壓根兒不信任她。她不是很確定,此刻她的腦袋也理不出答案。
意識到自己說了重話,伍維光有些內疚。
「……那家伙,沒再去騷擾你了吧?」他轉移了話題。
「沒有了。」她醒神,搖了搖頭,揚起了淺淺的苦笑。「可能是被你嚇到了吧,他沒再來找過我。」
「那就好。」語畢,伍維光嘆了一息,佯裝看了看手表。「我該走了。」
「不好意思,上來耽誤你這麼久。」她轉過身來面向著他,看著他掉頭往樓梯口離去。
突然,伍維光在門前停下腳。
「明天的電影,」他回頭,朝她望了過來。「如果你突然有事……或是反悔的話,我會很識相,只等你三十分鐘。」
留下這句話之後,才轉身走下樓。
他其實有些後悔把氣氛搞得那麼尷尬,這樣的氣氛並不適合「一起看電影」這種事。
然而一旦想到她接近自己的原因竟是因為于珊珊,他就像是顆被引爆的地雷似,無法自制,怒火壓抑不了。
不是早就該麻木了嗎?
那為什麼他會覺得像是被人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拳?先是暈眩,然後是一種令人不知所措的劇疼。
回家的一路上,施文琪腦海里盡是伍維光的那一句話。
「如果今天和我分手的只是個平凡的女孩子,你還會想問我嗎?」
為什麼她反駁不了?她的心像是被人緊緊給掐著,急著想替自己澄清,卻又無法證明自己完全清白。
沒錯,她會格外注意他,也許不完全是因為那篇八卦報導。
也許是因為他那一開始的惡劣態度,也許是因為他那近乎自閉的詭異性格,也或許是因為他那種包覆在面具底下的細心體貼。
如果沒了那篇報導,就不會引起她的注意,無法在頂樓和他聊那麼多往事,也觸踫不了他那一道怎麼猜也猜不到的傷口。
思及此,施文琪突然意識到,原來那篇八卦報導的存在,對她而言只是一種自己吸引他注意的手段而已。
並非是接近他的目的,而且接近他的工具。
她茫茫然下了計程車——是的,她今天又搭計程車回家。因為她怕自己上錯車、下錯站、走錯了路。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己變得如此在乎他?施文琪慢慢步上階梯,思緒一團糟,找不到這整件事情的起點,也意外自己的心思竟會系在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工程師身上。
直到她瞥見前面閃出個人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我還以為你又跟男人去約會了。」熟悉的聲音傳來。
施文琪驚醒,猛然抬頭,看見顏儒孝就守在自己家門前。
她的動作頓時僵止,從來沒有料到過,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如今竟會讓自己感到如此恐懼。
「你……你還來干什麼?」她注意到他的樣子顯得蒼老許多,臉色憔悴,滿面胡渣,當初那意氣風發的魅力已經不在了。
顏儒孝咯咯笑了出來。「你還敢問?你還有勇氣問我來干什麼?」
他一步步走下階梯,逼近她。
「你別靠近我,我警告你不要過來!」
「你現在很得意了吧?」雖然他臉上掛著微笑,但那笑容令施文琪惶恐。「就因為你的一封匿名指控,把我和她的事情公開了,害得她離開我、害得我在大學里幾乎混不下去,這樣你高興了嗎?你滿意了沒有?」
「我說過那不干我的事!」她下意識地扯緊背包肩帶,打算隨時轉身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