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同事左顧右盼了一下,好像是準備說出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最後,他傾前,小小聲地說道︰「其實他是于珊珊的男友,被記者拍到了。你知道吧?那個廣告拍很大的于珊珊。」
施文琪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于珊珊,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誰。」她抿唇,急忙點了點頭,試圖讓自己看來若無其事。
「那天你一定沒來公司。樓下超夸張,好幾個記者、好幾個攝影師!」對方說到正激動,還不忘從抽屜拿出一張小小的剪報。「你看,我還特地剪下來。本來想說可以叫維光幫我要張簽名照,誰知道他竟然閃電離職,真是有夠沒義氣的啦!」
接過手,施文琪看著剪報內容。
原來,那天晚上從她家離開了之後,伍維光就直接去于珊珊的住處報到了?
他怎麼可以——
她不自覺地深呼吸了一回,試著冷靜。他怎麼可以在說了那些曖昧的言語之後,又迅速窩回前女友的香閨?
「可是,」她醒神,追問道︰「這跟他離職有什麼關系?」
男同事沉默了幾秒,才面露難色。「這個……其實我也不大清楚。听說是因為記者會來堵他,已經造成公司的困擾——大概吧?」
說完,他聳聳肩,一副「我也很同情他」的樣子。
施文琪花了點時間理解這一切,最後才露出淺淺的微笑。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
她步出MIS部門,心里有股藏不住的空洞。她想起最初是那麼討厭他、想起那天他遞來一包皺巴巴的面紙、想起他在醫院熟睡的樣子……
于是她忍不住來到了頂樓。
也許大家都去吃午餐了,頂樓一個人也沒有。她趴在護欄上,看著天空,忍不住想象︰如果她沒辭去空姐那份工作,現在她應該是排了飛往美東的班表吧。
但是,如果她沒有辭職,她就不會認識伍維光這個人了,不是嗎?
當然也就不會有此刻的煎熬——例如失戀的感覺。
思及此,她暗暗苦笑。沒料到自己辛苦繞了一大圈,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再想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該怎麼重新站起來?
她拿出了手機,盯著螢幕桌面,猶豫了。
是否可以再打一通電話試試?是否,在重新開始之前,可以再听一次他那溫柔的嗓音?
你吃過了嗎?
想吃什麼?
你的腳還好吧?
在失去了之後,她才明白那些微不足道的問候是如此珍貴,令她想念。她從手機的電話薄里找到了伍維光的號碼,正要按下「撥出」。
卻在那一瞬間,竟無端想起那張從娛樂版剪下來的照片。
他從于珊珊家門走出來的畫面。
午睡正香。
哦不,嚴格來說,是睡到日正當中了還沒醒。
「哥!」門板突然被用力拍打著。「哥!起床啦!你的手機一直在響,很吵耶!」
伍維光這才慢慢清醒,惺忪著雙眼,朝著門口望去,大喊︰「你是不會直接關機哦?」
「我哪知道這支手機要怎麼關!」
「你山上來的嗎?」他抱怨了幾句,最後還是認命地下床,開了門。
還在就讀大四的妹妹滿臉不爽。
「下次要睡覺,不要把手機放在客廳好嗎?」
「是是,請原諒我的腦殘。」忘記一次也不行,這妹妹好難搞。伍維光伸手取走了自己的行動電話,退身就要關上門。
「對了,」她突然出聲。「那天被拍到的是你吧?」
伍維光愣了一下。
「……干嘛?」他沒否認,也沒承認。
「那女的那麼機車,你干嘛還跟她在一起?」
「誰說我跟她在一起?」他嘆了口氣,作勢就要關上門。「我要繼續睡了。」
「才怪。」這妹妹擋住了門板。「沒在一起,她干嘛奪命連環扣?」
「啊?」他皺眉。
「整個早上打了幾百通,你自己看。吵都吵死了!」她指了指手機。
伍維光靜了幾秒,按了按自己的手機。未接來電二十三通。
這太夸張了吧?
于美月、不明來電、于美月、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于美月、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于美月、于美月……
「不明來電」八成是那些記者,至于這個于美月嘛……她到底又想干嘛?直到他看到了最後一通未接來電的號碼。
施文琪
他呆了一下子,隨即醒神。
「我知道了,我再問問她到底要干嘛。」語畢,他不再跟妹妹抬杠,逕自關上門,回到了房里。
他連想也沒想就撥了回電。
「喂?」听見她的聲音,他莫名想微笑。「你找我?」
電話另一頭支吾了一下,才道︰「我听說你離職了。」
他干笑了兩聲。
「是啊……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就——」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的解釋。「我看過那篇報導。你又被拍到了。」
又是兩聲干笑。
「所以你也知道這件事。」
「嗯,坐你隔壁的那個人告訴我的。」
雖然不是第一次和她通電話,此刻伍維光卻突然覺得,好像是第一次在電話里听見她那細柔的聲音。
「那個八卦的男人。」他揚揚眉,閉了眼。
「听說全公司都知道了。」她的笑聲透過話機傳了過來。
「可以想象得到。」他又睜開眼,走到窗邊,從三樓俯看老家門前那片大庭院。「所以我離職了。」
「咦?我還以為是主管叫你走……」她的聲音顯得有些訝異。
「一開始其實差不多是這樣。不過,總之就是我離職了,過程到底怎麼樣也沒什麼好說的。」
這話像是個句號,施文琪在彼端「嗯」了一聲之後,二次陷入了沉默,暫時找不到話題。
此時,伍維光看見妹妹穿過庭院,上了一個男人的摩托車。
「那天……」他再次啟口。「我是真的很想去陪你吃那一頓飯。」
施文琪沒吭聲,靜靜的。
「只是我發現還有一個記者躲在對面,所以我沒去。我怕你被拖下水。」
然後彼端沉默了幾秒。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伍維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他想,如果說了「我被跟拍,不方便去」,那麼一定會被問「你為什麼會被跟拍」,接下來就必須解釋「為什麼會去于美月她家」。
所以他干脆什麼都不說。
也正是這樣的思考,他突然明白那天晚上為什麼施文琪選擇隱瞞——即使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真的沒什麼。
「對不起。」他不自覺地道出。
「沒關系啦,只是一頓飯而已——」
「不是,我不是指那頓午餐。」他打斷了施文琪的話,解釋著︰「是那天晚上,為了那束花對你發脾氣。」
然後施文琪沒答話。
半晌過後,她傳來笑聲,笑得有點生硬。「反正都那麼久了……不然,晚上我們去哪里吃個飯吧。一頓飯欠到海枯石爛都還不了,你也太難約了。」
他揚起嘴角,低下頭,突然很想捶心肝。
「可能還是……」沒辦法。
施文琪頓了頓。「那,不方便也沒關系啦,等你哪天——」
「我現在人在台東。」他嘆了口氣,制止她的解嘲。「為了躲跟拍,干脆就跑回台東老家待個幾天。」
比起第一次被跟拍,于美月此時的知名度已經遠遠超過彼時,相對的,他被糾纏的時間也會拉長一些。
「哦……原來你是台東人。」
「是,我是台東人。」
所以其實他們都還不太熟。
「不然我去找你。」她突然說出了一個很荒謬的提議。
伍維光一愣,差點說不出話來。
「你瘋了?只為了吃晚餐?」
「我現在出發的話,到豐年機場應該趕得上晚餐。」施文琪毫不理會他的驚訝。「地址呢?總要給我一個目的地吧?」
伍維光怔怔地,半晌過後如夢方醒。
「最好我是會告訴你。你腳傷還沒好,我不要你跑那麼遠。」他的語氣頓時正經萬分。
「又沒關系,我現在已經不需要用拐杖了。」
「我是認真的,你來的話我會趕你回去。」
然後施文琪沉默,最後妥協。
「好啦,你說了算。」
「我過兩天就回台北了,再去找你。」其實他本來打算待上一、兩個月之後再回台北找工作。
接著他們相繼道別,掛了電話。
握著手機,伍維光心里開始有些浮躁、開始懊悔自己不在台北。但是念頭一轉,只是一頓飯,他在雀躍什麼?
他笑自己傻,倒頭又躺回了大床上。
隔天,伍維光起了個大早,開始收拾行李。
雖然說是「過兩天」再回台北,但其實他連一刻也待不住。無論施文琪約他吃飯的動機是什麼,他就是討厭心懸在半空中的感覺。
所以他要趕著回去。
回去攤牌,不管是贏還是輸。
「阿光!」
突然,老母在樓下大喊他的名字。
他眉一皺!敝了?平常他都睡到正中午,怎麼這時間母親會叫喚他?于是他開了房門,走到樓梯口。
「干嘛?」他吼回去。
「有人找你啦!」
啊?
這下子他更困惑了。是國小同學?還是國中同學?可是他回台東這件事應該沒多少人知道才對——啊,他都忘了,他妹妹是大嘴巴。
「有沒有听到?」老母又吼了回來。
「知道啦!」當然,再吼一次。
他真想知道父親為啥要蓋這麼大一棟房子。明明家里就只有五個人,扣掉他住台北,四個人;再扣掉住美國的哥哥,剩三個。
他折回房間,換了件像樣的衣服,這才下樓「見客」。
到了一樓客廳,左看右瞧沒看見什麼人,只見他老母坐在那兒看連續劇。
「……人呢?不是有人找我?」
「哦,在外面啦。叫她進來也不要,說什麼在外面等就好。啊那個是誰?是女朋友嗎?」
「我才回來幾天?有女朋友的話也太快了吧。」伍維光冷冷應話,逕自往大門口走去。
「不是哦?真可惜,很漂亮耶。」
當媽的還在後頭嘮叨,兒子已經走出大門。
伍家的房子很大,範圍也廣,大門出去是長長的車道,車道的盡頭又是一扇大鐵門。伍維光一出家門,立刻看見一個高瘦的身影站在花圃前,背著對他、面對著花。
那花是母親栽種的,是她的興趣,也是她退休後的唯一休閑。
女人扎著馬尾,穿著白色休閑連帽T、稍微退色的牛仔褲,腳邊放著一只小小的行李箱。
那是誰?伍維光納悶,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個同學。
他慢慢走近,女人因他的腳步聲而回頭。這一回頭,伍維光錯愕,甚至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她對他揮了揮手,笑了開來。
「你家也太大了吧。」搞不好有兩百坪。
伍維光卻是傻傻的,還沒清醒。倒是女人先朝他走了過來——依然有點跛,這才讓他醒神。
「你……你跑來干什麼?」他根本沒告訴過她他家在哪兒,她怎麼找上門的?「而且你怎麼會知道我住哪?」
「那還不簡單。」施文琪哼笑了一聲。「找人事部門的問一下你的戶籍地不就好了?」
他皺眉,不敢相信。
「人事部的隨便把我的資料給別人?」太夸張了吧?
「我說你欠我四十八萬,沒還錢就跑路了,所以人事部的小姐很有義氣的馬上把你家的地址給了我。」
伍維光沉默。
「騙你的啦。」施文琪笑了出來。
「你……」他吸了一口氣,才道︰「所以你到底怎麼騙到我的地址的?」
「這是秘密。」她聳聳肩,不打算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