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開倉捐糧不是小事,听說朝廷已經派人處理了。」幾天前听聞今年入春南邊黑山天候炙熱反常,冰雪提前溶化,異常大量的融冰流入河道,河水上漲淹沒鄰近的城鎮,災民們不但居無所,更食不飽。當時他心底就犯愁……果然,不出幾天女兒真開口了。
「要等到那些大官們來救災,流離失所的百姓都成枯骨啦。阿爹,從臨陽城運糧過去才三四天光景,很快的。咱們家大業大,不在乎那麼丁點米糧,做善事有善報,阿爹的孫子才能早日入您的懷抱啊!」
也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錯,他天性聚金生財有一套,女兒卻是散財捐錢樣樣來,對此季老爺不免心里犯著嘀咕。然而在女兒一番勸說誘導之下,季老爺不覺有些心軟,尤其最後那一句正合他脾胃。
「這……運送的車輛人力怎麼來?」難不成他出了米糧還得再加一筆費用?這可不成,撒錢也不是這樣撒的。
「女兒很精算的,運糧方面關家負責。」就知道阿爹連這也要計較一番。
將錢財往外推,這也叫精算?季老爺忍不住白了她一眼,然而眼底的寵溺之情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儉嗇好財,女兒卻自小樂善好施,父女倆每回的爭議鮮少由他佔上風……沒法子,誰讓他就這麼個掌上明珠呢。
「捐多少?」這麼問算是答應女兒的要求了。
「不多,就一千石。」
「一千石?!你這個不肖女,阿爹是生你出來揮霍家產的嗎?」一想起那一千石的米糧可以換算成多少銀票,季老爺捂著胸口,心痛得險些昏厥。
「阿爹,沒有女兒的揮霍,怎麼能彰顯您守財的美德呢?」眨著明眸,眼神顯得誠懇無辜。
「我……我真會被你氣昏。」這種謬論真虧她說得出口!季老爺身子顫巍巍地向後退,閉著眼跌落座椅。
又昏倒了?
季珞語忙走向前,俯身打量著季老爺。
「假的。」半晌,她宣布道。
「真昏了。」季老爺苦憋著,緊閉雙眼,有氣無力地回道。
「好吧,那就九百石。」每回總得討價還價一番。
「呃……」他半眯著眼,偷覷著女兒。
「不然,再少個一百石?」她眼梢略挑,見老爹還想裝昏,口中索性念念有詞︰「抱孫抱孫抱孫……」
「就六百石!明兒個讓季忠開倉捐糧。」一听見「抱孫」二字,季老爺陡地站起身來,完全沒了方才的虛弱頹喪。
「多謝季大善人!」向季老爺子深深一鞠躬,季珞語抬起臉俏皮一笑。
季老爺無奈搖著頭。這女兒自小就古古怪怪,究竟是誰寵出來的?
想要生個娃兒。這話她可不是同阿爹說笑的。
和阿爹心思不同的是,她只想要生個娃兒,卻無心讓一個陌生男子進入季家門。
今年上元時節,她和好友曲映歡相約觀賞煙火,阿爹竟在家里昏倒了。雖然季老爺常有佯裝昏厥的戲碼出現,然而這次卻是真昏了,大夫說是過于操心,終致累出病來。
曾幾何時,在她心中屹立不搖的那座山,隨著歲月流逝竟有了衰老的跡象,每望及阿爹那幾絲斑白的鬢發,她就心疼難受。或許她真該生個娃兒讓阿爹安心,讓季家香火得以承繼,這樣阿爹就不會終日念著愧對季家列祖列宗。
這個念頭一起,便在她心上盤旋不去,于是她開始留意打探。
首先,上哪兒找這個男子呢?
一個肯幫助她生子,且就此與她形同陌路、兩不相干的男子——肯定不會出現在臨陽城。再者,這男子真的能夠幫她守密,不對外大吹大擂嗎?一個弄不好,惹上個麻煩可就後患無窮了。她雖生性直率、不拘世俗禮法,可並不是個魯莽行事之徒。
于是,她想到之前听來的一個傳聞所在——好漢樓。
臨陽城西南邊緊鄰的小鎮——德化鎮;這德化鎮月復地甚小,本應歸入臨陽城,卻因其特殊地理環境而自成一區。出了臨陽城往西南走,不消多少光景便能抵達德化鎮,而于兩地交界處傳聞有個「好漢樓」。據說當年兩處地方官紛紛將好漢樓當個燙手山芋相互推托,最後上頭硬是將其歸屬德化鎮,反正德化鎮的麻煩事也不差這一件。
據聞好漢樓有著一百零八條樣貌身型不盡相同的漢子,吸引著各路江湖俠女爭相一聚,偶爾也會有些尋常女客上門;然而不管客倌是誰,肯定能令其滿意,重點是——絕對的保密,好漢們個個守口如瓶,恩客至上。
這等離經叛道的新玩意兒就連在京城也未听聞過,好漢樓卻能偏安于德化鎮,這當中自有其原因。相傳那好漢樓為媚娘子所創,她曾說︰世間既有青樓妓院存在,就不該反對好漢樓的出現。據聞媚娘子除了一身上乘武功外,其背後更有著強大的後盾……總之,有關媚娘子的傳聞眾說紛紜,真相卻無人得知。既然媚娘子宣稱她是循規蹈矩做生意,不滋事、不擾民,官府當然也樂于睜只眼閉只眼。
一個偶然機緣下,她認識德化鎮的一名捕快——小舞。前些時日她請小舞幫忙打探有關好漢樓那些傳聞若是屬實,就請小舞幫她在好漢樓預訂個漢子,不能太猛壯,也不能太文弱;不能太多話,當然也不要悶葫蘆一個……種種條件她一一臚列在給小舞的書信里。
這事兒她沒讓第三個人知道,就連好友曲映歡也瞞著,就怕自個兒這等驚世駭俗的行為映歡知道後會加以阻止。
「小姐,這樣成了嗎?」一旁勤奮工作的小僮問道。
小僮年約十二、三歲,多年前賣身季家,當時季珞語見他乖巧憨厚,便將他收在身旁。小僮沒有名字,因在家排行第十,自小被喚阿十,于是她便為他取名季實。
「季實,我是苛待你,讓你沒飯吃嗎?怎麼那些谷子石還沒成粉末?」
「大小姐,我剛剛可是吃了三碗米飯。」瞧他使勁地搗著大釜中的東西,表情認真專注。
三碗?莫怪這小子最近仿佛竹竿般抽長!
午後,她前來「水龍吟」將今早販售的《三殊漫談》帳目與元琦比對,稍後便上來書坊二樓,順道讓季實幫忙搗碎這些物材。
她倚窗而坐,伸指拈起桌上的蜜果往嘴里一放,吮了吮指,酸甜的滋味瞬間在嘴里蔓延開來,她細致的五官微微一皺。
噫!眸光忽地瞥見對街有個男子翩然走了過來,她訝然探頭而出,垂眸往樓下一瞧,是今早見過的男子!
有所感應似地,男子適巧抬首仰望,眼神就這麼與她對上。那雙沉靜的深眸像有穿透力般地射向她,她怔了怔。
「二樓也是書坊?」嗓音溫文清冷。
回過神,她點了點頭。
男子微頷首,走進「水龍吟」大門。
「真對不住,咱們書坊二樓逢五逢十才有營業。」一樓隱約傳來伙計元琦客氣有禮的聲音。
她霍地起身,忙走至樓梯口,適時出聲︰「元琦,讓他上來。」
「大小姐……」元琦的眼底有著疑惑。
元琦的一聲「大小姐」,男子听了並未顯驚訝,似乎對她女扮男裝不以為奇。
「沒關系,他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叫……」說朋友是太過,兩人今早初次會面,自己壓根不曉得他的名,她用眼神詢問男子。
男子沉吟半晌,回道︰「冷遙夜。」
「冷遙夜,上來吧。」她招了招手,讓他上樓來。
她自小沒了娘,季老爺與二娘待她極為寵愛,平素甚少打罵管束;她個性率真大方,凡事充滿好奇,打小就愛結識各路朋友,雖貴為富家大小姐,待人卻是不分階級地位,合眼、上心即是朋友。
「這……不會也是季家產業吧?」雖初到臨陽城,對于首富季家的事跡多少有些听聞,尤其是這位特立獨行季大小姐的。
「當然不是。這是屬于城西關家,關少夫人是我的好友。」簡單解說幾句,季珞語回到座位,示意他也坐下來。
「他……」冷遙夜睇向一旁的季實,納悶問道。
「季實正在幫我將菖蒲根及谷子石碾成粉末,那是去字用的,寫錯字或是要修正,用清水調和,抹在字上,待干後字跡就會消失不見,挺好用的。」上回她趕寫《三殊漫談》,把那些存貨都用光了,才讓季實在這兒制作。
「哦。」他揚眉一笑,頗有興致地觀察著。
瞧他一身風雅清逸,看來也是喜愛書香文墨者。
「季實,下去跟元琦要些茶水點心過來。」她向季實一喊。
季實點了點頭,停下手上工作走下樓去。
「听聞關家藥材馳名遐邇,怎麼卻成了書坊?」他隨口問道。
「你打外地來,或許有所不知。這事兒說來話長。眼下關家已退出藥材買賣,名下的藥材行幾經易手,現今大多歸在喬家底下。」思及曲映歡的苦難,她輕嘆道。
「喬家?」他困疑地挑著眉。
說起喬富貴,這人是臨陽城近幾年竄起的富商,在關家父子出事那年,喬家適巧出現在臨陽城,接管了關家泰半的產業,連關家最後一間小藥鋪也不放過。她將喬家于臨陽城如何發跡簡明說過。冷遙夜听了點點頭。
「傳聞關老太爺以一小間藥鋪造就關家大業,如今……」他閑話般地提起這段臨陽城傳聞。
「如今那‘杏林堂’已成喬家的囊中物。」基于某些原因,曲映歡已答應將「杏林堂」轉讓出去,想必這幾天喬家就會接手。
這時季實上樓來,將茶水點心擺上桌,又回到大釜前動手搗著。
「《三殊漫談》看了沒?內容如何?」見他手里仍拿著《三殊漫談》,她笑吟吟問道。
「不錯。」
「江湖英雄那部分呢?」她再追問。
她正是《三殊漫談》英雄豪杰那兩版頁的寫者。關少夫人曲映歡除了負責出刊外,還得寫出那一小版頁的時事雜談。而最受姑娘家喜愛的才子佳人傳奇小說那三版頁則是由兩人好友——當朝雲狀元主筆。這事兒是三人間的秘密。《三殊漫談》雖于坊間大受歡迎,然而至今尚無他人得知寫者的真正面目。
「頗引人入勝。」他中肯地點點頭。
「真的?」《三殊漫談》近幾年備受肯定,她早已習以為常,然而此刻由他口中說出稱許的美言,她听了竟是頗為受用。
冷遙夜緩緩又道︰「只是……撰者應非江湖中人。」
「此話怎講?」她靈眸一轉,好奇問道。
「只有未涉足江湖者才會對江湖的恩怨過于美化,真正的江湖又豈是如此天真爛漫?」
啊?還來不及飄飄然,就被一把扯將下來。她微怔了怔,心里雖不服氣,仍虛心請教。
「敢問,真正的江湖又是如何?」瞧他一派清風朗月,倒像個文人雅士,又懂得什麼是江湖?
冷遙夜沒有回應,那雙幽深的眸子投向軒窗外的灰白天際,眸色一轉深沉。
季珞語怔怔地望著。他那雙幽冷深沉的黑眸好似盛載著太多無奈,神態縹緲……她心間一窒。此刻他那孤寂身影、茫然若失的神色,一副遠離塵世的冷然——渾身沒有熱度似地。
「你是人嗎?」她冷不防將心中疑惑問出。
冷遙夜怔了怔,未料及她會作如是奇想。
「你說呢?」瞧她臉上不假修飾的神情,他難得放開心防與她說笑。
「這時候看來就像人了。」因為此刻的他眉開眼彎,眼底似乎有了熱度。
他揚了揚眉,唇瓣微微一勾。
「你還沒說呢,《三殊漫談》描述的不算江湖,那怎樣才叫江湖?」她可是很掛記此事。
「江湖多險惡,有情易被無情傷。殘酷血腥、江湖惡斗、爭權謀利……種種紛爭,這才是江湖。你所描述的江湖是過于美好的想象。不過,或許人們喜歡的、想要看的就是那個帶點爛漫想象的江湖世界,而《三殊漫談》正好提供這麼一個現實無法達到的境遇,讓眾生短暫忘卻人世間的無奈紛擾。」冷遙夜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