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和我都去蘭州了,如果還留你在原地,倘若外頭有人欺負你,該怎麼辦?退一萬步說,外頭沒人欺負你,可是光是靳欣上來那個大小姐脾氣,學校里就夠你受的。所以我想找個世上最讓我安心的地方,就是把你拴在我的身邊。讓我時時眼楮看著你,這我才放心。」.
從禮堂的舞台到後台,要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里頭各種表演的演員穿梭而過候場。雖然走廊里也有燈光,但是被舞台上的大燈一對比,就顯得黑暗得幾乎跟沒有一樣。他們剛從舞台上下來,眼楮根本還沒適應幽暗,所以袁靜蘭就只覺那條走廊黑得跟沒有燈似的。
那樣的幽暗里,面前閃過幽暗的、陌生的演員的面孔,個個濃墨重彩著。她只悄悄地、帶著點偷偷的歡喜地被他牽著手,一路走向前去。後台擾攘里,他靜下了嗓音,緩緩地、低低地對她說。
所以那晚其實本該很慌亂,她卻被他牽著手,反倒很安心;那晚的後台本來很吵雜,可是她卻獨獨听清了他說出的每一個字。
原來是他要走了,所以他千方百計也要帶她走。不光是想時時刻刻看見她,更是不想留她被人欺負…累…
袁靜蘭也不知道那一瞬間心底翻江倒海地奔涌而來的感覺是什麼,更不明白明明是翻江倒海了,可是怎麼同時還有脈脈淙淙的細流涌動——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麼?
可是她那個瞬間卻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願意跟他一起去參軍。甚至不必問要到哪里去,是不是會離開家很遠,仿佛只要有他在前方,只要讓她能看得見他的背影,那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去。
這種感覺很奇怪,仿佛將自己的未來,都牽系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本來不是應該握在自己手中麼,怎麼會听憑他的指引萌?
爸听說了她要去參軍也極開心。雖然兩父女都舍不得彼此,尤其是靜蘭,她擔心爸每天還要被批斗和游街,擔心他的身體……
爸卻笑著說,「人活這一輩子,老來老來都是希望孩子好。我將你哥送走了,知道他遠遠地一切平安,我現在心里唯一的心病就是蘭子你。你太漂亮了,而咱們家成分又這樣糟糕,我知道總有人用我來威脅你,惦記你……爸是真擔心你會為了爸而做了糊涂的決定,如今能參軍,能離開爸遠遠的,不必因為爸而拖累你,其實這對爸來說,是最快樂的事……」
爸和她自己都以為,參軍了來蘭州是她今生最好的決定,是上天的垂憐。可是哪里能想得到,她卻跌進了另一張網,無法掙月兌。
這就是命吧?
都說無產階級的戰士不信天、不信命。可是有時候有些事你真的就是無法預料,更無從躲避。太多的事情,總不以自己的心願為轉移。
便比如,她根本是無心去招惹靳長空,卻如今被靳長空纏上。火車上她看見是萬海病倒,她的心里那一瞬間真跟針扎一樣難受。偏生那個時候靳長空還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跟身邊的戰友嘻嘻哈哈著,一點都沒有同情心,她看著怎麼可能順眼?
卻沒想到這位靳大公子就因為驕傲的受挫,這就跟她沒完沒了上了。
更沒想到——大年夜的晚上,靳長空尾隨她進營房,強吻她的那一幕,竟然都被萬海看見……
那夜清幽,地上剛剛落了雪,所以雪地上只有她跟長空的兩行腳印。長空雖然腳步節奏與她一樣,能騙過她的耳朵,可是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卻騙不過萬海。萬海看見有男性腳印尾隨著她進了營房,自然不放心。當萬海走到營房門口想要呼喚她,卻訝然在黑暗里看見靳長空在強吻她!
剛剛萌生的情苗,如何能抵擋得住這樣的急寒?
更何況,那個人是他的親哥哥……
那晚那一場表演,雖然袁靜蘭竭盡全力來掩飾,可是兩個人各自的慌亂還是落入彼此眼底。她知道他彈琴的手指僵硬顫抖,他也知道她的舞步有幾步根本是完全踏錯了節拍。好在淳樸的新兵們並不是苛刻的評審,他們要看的只是大年夜的熱鬧和氣氛,所以兩人的表演還是贏得了滿堂喝彩。
表演完畢,袁靜蘭躲回營房去換衣服,萬海跟來。
袁靜蘭只能費力解釋,「你哥他喝醉了。他之前想要給我敬酒,我不喝,所以他要我敬酒不吃吃罰酒。萬海,你哥那一刻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只是想要將酒灌進我嘴里來……」
袁靜蘭相信,如果靳長空沒有喝醉的話,他絕不會吻她!
靳長空畢竟是靳家長子,他輕狂卻也不是登徒子,再說他也根本不會看上她這個黑五類的狗崽子——長空之前所做的一切,真的都只是因為他喝醉了,想要報復她而已。
「可是你為什麼不反抗?」夜色幽暗,看不清萬海的臉。遠處中心營房里的歡歌笑語仿佛隔岸的火,熱度根本照不到他們這邊。
袁靜蘭那一刻心如灰燼。「我反抗有用麼?你們靳家兄弟都是受過訓的,我根本打不過他。喊麼?可是我如果喊了,會喊來人,可是他們是會相信我這個黑五類的狗崽子,還是相信你哥那個根正苗紅的軍長公子!」
袁靜蘭累了,起身將萬海推出去,「好了,這里是女營房,已經過了吹熄燈號的時間,你走。」
萬海閉上眼楮。
靜蘭搖頭,「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彼此際遇根本是雲泥之別。萬海謝謝你對我的好意,可是你我都該清楚,就算我們之間……,可是卻也不會有未來。軍長的兒子怎麼可以娶黑五類狗崽子為妻?組織上絕對不會批準的,萬海,我們沒有以後……」.
窗子罩上熹微晨光的時候,靳長空捂著腦袋呻.吟著醒來。坐起身來環視四周就愣住。
袁靜蘭起身洗了個熱手巾板遞給靳長空,「別迷糊,你是在我家呢。昨晚上你醉倒在出租車上,人家司機師傅將你拉到我家門口來。我就跟老梁將你扶進來。」
袁靜蘭故意將昨晚的情形做了一點點微調講述出來。否則靳長空一定會難堪。當年跟長空面前,她從來牙尖嘴利不肯服輸,可是此時時光已過,所有的反擊之心自然早散。如今只覺是老友,難得擁有一段共同的過去,只覺溫暖親近.
那些愛呀恨呀雖然還有印跡,卻已經能夠平淡以對。再不會激烈到拍案而起。
人生總是這樣,每一年、每一段年紀,為人處事的視角總會有變換。這世間的萬事萬物,其實總不是一面的,只要你肯轉一個視角,便會發現別有洞天;曾經不能忍耐的,其實反倒有點小題大做。
世界很大,其實人心更大。雖然看似小小,只有那麼拳頭大,可是內里卻能容乾坤。只要能包容,便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溝壑。
「我昨晚……」靳長空捂著頭,臉上泛起尷尬。
面對袁靜蘭,他從二十多年起就沒從容過,直到如今依舊是。此時此刻他哪里還是什麼經歷過商場波詭雲譎的官商,他根本還是當年那個輕狂到有點混蛋的家伙。
不是他不想從容,可是一面對靜蘭他就只覺手足無措、心跳悸亂。
「我就笑話了一點點。」靜蘭在熹微的晨光里笑開,忽然也想打趣起他來。
靳長空蹭地放下手來,驚愕望靜蘭。她,她是在跟他開玩笑?
袁靜蘭回頭望他,「肚子餓不餓?我去給你煮碗粥來。」
靳長空一急,也顧不得自己會不會從床上掉下來,一把扯住靜蘭的手肘,「你呆著,我自己來!你的病還沒好利索,怎麼能這麼整晚坐著看著我啊!你這要是再病了,我真是要自殺謝罪了!」
袁靜蘭笑起來,「是還有病,不過已經好多了。我當年的病是在身上,不過根兒還是在心里。自打小桐跟蘭泉婚後,我就學著勸慰自己,該忘的忘了。我也不允許自己繼續病下去了,我還得帶我外孫子呢。就是拼了這條老命,我也得親眼看著我外孫長大成人了啊。」
靳長空再度怔住。眼前的靜蘭,真的是不同了……
當初他剛回國來,在醫院里看見的靜蘭,通身仿佛還都籠罩著一層灰色的霧靄。長空知道,那是多年積郁的怨。可是此時,靜蘭站在青藍色的晨光里,周身通透,人如其名,仿佛真的是一株靜靜開放著的空谷幽蘭。無欲無爭,自在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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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有年紀小的親不喜歡看這段陳年舊事?別急啊,這段的基調是這樣,只能悠長敘述,若快了就亂了感覺了。大家也放松下來,縱然年紀小的親,也可以試著來看看長輩們曾經經歷過的那段歲月。雖然有苦,可是其中也有歲月的醇香,的確是一段特別的時代記憶。稍後第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