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有風來,吹動山壁上垂掛的瀑布,吹起一片微微水霧,清冽冽飛過潭水,落到竹亭這邊來,染上了靜蘭的眼睫.
只覺身外焦渴盡去,心底一片潤澤。
吳冠榕抬手指著那瀑布和下頭的小潭,「這里雖然清幽,卻瀑布不大、潭水不深,所以雖然是山中一景,卻人跡罕至。如今的游客們都被滿山的櫻花,以及溫泉吸引去了,只痴迷于那種日式的調調,卻渾然忘了咱們中國人自己最喜歡的情致。」
「可是這里,靜蘭,我卻要告訴你,這里是極其重要的。這股活水的源頭便是梅山冷泉,名為‘梅山冷香’。」
「梅山是一片神奇的山川,冷泉與溫泉並存。冷泉便是因水質清醇甘甜而供飲用,或者是用以釀酒的水源……累」
靜蘭猛地轉過頭來,深深凝望吳冠榕,「您的意思是,其實長相思真正的水源便應該是這‘梅山冷香’?」
吳冠榕含笑點頭,「邦國說將酒方里含有梅花的事兒告訴小桐了,靜蘭你可參透?」
靜蘭當然搖頭,「我們將梅花做了浸膏勾兌其中,可是滋味根本不合。萌」
「那就對了。」吳冠榕笑起來,起身拉住靜蘭手臂,「可願意隨我老太婆一起去探查泉水源頭?」
靜蘭不放心,「可是您老年紀大了,泉水源頭自然行走不便。」
「沒事。」吳冠榕輕輕嘆息,「只有做過這件事,我死了也才安心。」.
循著山區管理處工作人員的引領,她們一行進入一個天然山洞里去。外頭還是火熱,山洞里頭卻是沁涼。洞內都是拳頭大的卵石,石縫里還有水意,很是濕滑。靜蘭小心翼翼扶著吳冠榕,生怕老人跌倒。雖然相識多年,這還是靜蘭與老人家頭回這樣相扶相依。
「你知道麼,這地方還是老頭子替我實地勘察了得來。」山洞里回聲格外地大,所以靜蘭從吳冠榕那一貫帶了點清冷的話語里頭,竟然听出了絲微的笑意來。該感謝山壁回音,否則她一定會錯過這一抹笑意。
「上次小桐攛掇著老爺子來梅山,卻領著老爺子滿山地轉悠。後來小桐自己先回去了,老頭子自己還繼續在這山里轉悠……估計就連小桐那鬼精靈的孩子都沒想到,其實老頭子是幫我在找這泉眼呢。」
靜蘭也是微微驚訝。就算老爺子出身行伍,可是這山洞這樣濕滑難行,而且地勢一路向下去,以老爺子的年紀,那也是十分危險的。
「靳伯父他,也是為了找這個水源?」靜蘭的聲音已經輕輕顫抖。
「是啊。」吳冠榕又輕輕笑起來,「他灌了兩大瓶子水給我帶回去。我調了進去,登時便找到了當年的那個味道,便知道,就是它!」
一路前行,靜蘭等人都是呆住——原來幽深的山洞盡頭,竟然別有洞天。
那里是一個天井樣式的山洞,從上到下如同一個大葫蘆般的形狀。所以從山頂可能看不到有多大的洞口,而里頭卻是非常闊大。陽光順著頭頂那個小洞口灑落進來,光芒如金。金色的光芒如煙如霧落在泠泠流動的泉水上,宛如人間仙境。
更妙的是——靜蘭以為是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她情不自禁說,「我怎麼會聞到梅花香?」
山區管理處的工作人員就笑了,「您聞見的沒錯。」說著引幾個人向更深處走去,竟然赫然看見一列盛放的梅花,娉婷立于泉水之畔!
這個節氣,怎麼會有梅花盛放!
工作人員含笑解釋,「這泉水是冷泉,又在山洞中,所以這里的溫度保持很低;巧的是,山頂還有洞口,有陽光灑落進來,這樣就使得這里的梅花具有了開放的條件。」
吳冠榕也是含笑點頭,「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就是這個道理。」
靜蘭只覺眼眶里滾起熱淚。這自然是大自然的奇跡,可能有梅花種子隨著風從頭頂那小小的洞口飄落進來,就在這一方水土里安了家;然後逃月兌了山外節氣的影響,只順應著這一方小小天地里的溫度,自在地于人間盛夏依舊恣意開放……
「靜蘭你看。」吳冠榕指著水面,「那邊就是泉眼,梅花年年飄落于水上,年深日久,花瓣就自然融化在這泉水里頭,所以泉水自然就染透了梅花的清香。」
「還有這個山洞,是相對封閉的小世界,香氣持久而不散,所以梅香與泉水天然融成一體,所以古人的命名實在不虛,果然是‘冷香之泉’……」
「原來是這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靜蘭不想在吳冠榕和山區管理處工作人員面前哭的,可是她真的忍不住了。苦苦求索這多年,終于找到了源頭。
當初爸沒將水源的事情告訴給她,是因為其實根本不期待她會將酒延續下去,只想要她以這個理由活下去;再者當年因為這里是日本人最喜歡的休閑之處,所以文革時期這里幾乎成為禁地,爸當年也是不想讓她因為水源而惹上麻煩……如今終于尋回缺失的水源,她終于可以告慰老父,告慰袁家祖先。
山洞里頭寒氣重,吳冠榕老太太一路走進來,此時已是支撐不住,在寒氣里空空地咳嗽起來。
靜蘭連忙扶住老人家,「伯母,我們出去吧。」
吳冠榕輕輕嘆氣,緩緩點頭,「靜蘭,你听我說︰萬海20年將自己囚禁在蘭州,又將自己孩子的名字嵌入你的名字,這已經還了你一個‘蘭’;而今天,我終于能再還你一個‘泉’……靜蘭啊,我們靳家以‘蘭泉’補償給你,可好?」
靜蘭的淚這才倏然滑落,她趕緊扶住老太太,「夠了,夠了……伯母,能得到蘭泉這樣好的女婿,我比自己有這樣的兒子更開心!」
吳冠榕閉上眼楮輕輕笑起來,「曾經我很怕小桐跟蘭泉交往,所以還一直阻攔著他們。可是直到我找到了梅山冷香泉,才驀然省悟,靜蘭啊,這是天意……」
「上天注定,時光輪回,卻永遠不散這一份‘長相思’!歲月如酒,縱然歷經離亂,也曾味道改變,但是只要相思不改,那麼這份真情真味就一定會重新歸來。」吳冠榕轉頭望靜蘭,老淚已是落下,「靜蘭,伯母不向你道歉,因為道歉改變不了任何;我只是用我最後的余生,還你這份長相思……」.
何婆婆也是落淚,「靜蘭,你可知道老太太她這些日子來嘗遍了咱們S城方圓千里之內幾乎所有水源;素日里所做的也都是在研究配方里頭的差異……這些都是勞心勞力的事,她前些日子屢屢病犯,其實都是因為這事兒累的……她余生最後的這點精力,的確是都放在了長相思上。」.
靳家,一片熱鬧。可是小桐、蘭泉和萬海卻心里還揣著緊張。
因為他們幾個人都知道吳冠榕老太太和靜蘭始終未歸。老太太是主母,靜蘭是娘家母親,所以她們兩位不回來,這就不能開席。
終于外頭響起車喇叭聲,門房老王趕緊奔進來通報,說兩位回來了!
簡桐還在月子里,不方便出門見風;蘭泉和萬海急忙迎出來,遙遙看著吳冠榕竟然拉著靜蘭的手一同走進來。何婆婆跟在後頭抿著嘴樂。
蘭泉長出了一口氣,奔過去,扭股糖似的擠到兩人中間兒去,一手攙住一位老人家。萬海則站在原地,撫著胸口咳嗽起來——但是他的面上卻是一片歡喜。
當年是母親親自下令將靜蘭趕出靳家大門去,而今,是母親親手拉著靜蘭的手,大開大門從正門走進來!
世家規矩,這一切便已經是明確的宣告,再不須額外言語。在場所有人都已明白。
靜蘭含笑面對諸人。從前的袁靜蘭面對靳家人時,總是心中惴惴,而今天她是第一次抬起頭顱,心中只有平靜,「今天是靳家為劍琴新生之賀,都是靳家的拳拳親愛之心。待小家伙滿月,我做外婆的再請大家暢飲一杯;屆時我們袁家將給大家奉獻的是,原汁原味的長相思!」
「哦!——」小輩們便是鼓掌。
萬海微驚抬眸,靜蘭深深吸了口氣,朝萬海輕輕點頭。
相思何曾改,相思復來歸。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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