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濤帶著小怪獸走進梨本家大宅.
如今的鴻濤雖然在山田組里頭並無名分,但是因為有老太太的話兒,還有蘭泉親筆寫了的書信,所以大家就也承認了鴻濤在梨本家和山田組內的特殊身份。只要蘭泉不在,鴻濤就是老大。
看見鴻濤回來,大家先都是深鞠躬;再見了鴻濤身邊那個一身黑色天鵝絨小西裝、鼻梁子上還卡著個小墨鏡的小家伙,大家面面相覷了大半晌,這才紛紛跪倒下來,向小怪獸行大禮。
尊敬鴻濤,卻也不過深鞠躬;而對待這位小主子,則必須行家臣大禮。這是J國多年不改的規矩。
鴻濤在旁邊垂首,靜靜望著卡著蛤蟆鏡的小東西,故意不替他解圍,讓他自己來處理眼前的一切累。
對于一般的孩子來說,如果初來乍到這陌生的國度,又一次走進鳳凰堂這樣森嚴的大宅,再面對著趴了一地的大人,一定會驚慌失措吧?所以鴻濤想看看,「他的兒子」是如何的反應。
陽光傾天而下,掠過鳳凰堂宛如鳳凰羽翼一般翹起的房檐傾落下來,在小怪獸的蛤蟆鏡上閃耀跳躍。
看見這蛤蟆鏡,鴻濤就想樂。小怪獸自打下了飛機,就一路上都看見山田組以及白虎團的手下都是典型的黑道打扮︰黑西裝、黑領帶、黑墨鏡,坐黑頭大奔馳。所以小家伙眼珠一轉,就央著鴻濤也去給他買了個兒童版的蛤蟆鏡,卡在鼻梁子上這才正式走進梨本家大宅來檬。
大人戴著黑超墨鏡顯得酷,小東西卡著蛤蟆鏡牛哄哄地走,就總覺得讓人忍俊不已.
面對著眼前趴了一地的大人,小怪獸顯然驚愣了一下。在中國,無論啥家世的,也不會有這樣的禮節了。不過小怪獸適應很快,轉頭望了望鴻濤看戲的神色,便笑眯眯朝向大家,「免禮,平身……」
「噗……」跟在鴻濤後頭的杜仲,不厚道地笑出聲兒來。鴻濤也強力忍著,不過臉上還是掛了笑。
進了主屋,李淑蘭老太太面若金紙躺在被褥里,看見小東西進來,還是強撐著坐了起來,含笑喊著,「孩子,想死老女乃女乃了,快來!」
小怪獸一聲歡叫,「老女乃女乃……」便奔過來撲進李淑蘭的懷里,隔著小墨鏡望李淑蘭,「老女乃女乃,您怎麼一點都沒老啊?」
多鶴等人陪侍在旁,看見李淑蘭老人家落淚,大家也都跟著難過垂淚;可是被小怪獸一句話就給把悲傷情緒給敲碎了,大家還掛著眼淚呢,嘴角都沒忍住,笑開。
「胡說八道。」李淑蘭笑著拍打小東西,「你都這麼大了,老女乃女乃還能不老?」
小怪獸鄭重想了想,「是哦。我也老了,比起我三歲時候的相片,真是老了好多啊……」說著還唉聲嘆息,頗有傷春悲秋的意思。
全屋子的人終于忍不住哄堂大笑。
李淑蘭老太太更是笑到咳嗽,推著多鶴的扶持,手敲打著榻榻米,「你這個小人精兒,真是被你說得無話可說……」.
小怪獸推了推鼻梁子上的小墨鏡,「老女乃女乃,我酷不酷?」
李淑蘭笑,「酷啊。孩子,你是老女乃女乃見過的最酷的男孩子……比你爸爸,還有過之無不及。」
「老女乃女乃……」小怪獸摘掉眼鏡,正色望老太太,「我每天晚上睡覺,都必須有人給我講故事。我決定了,這件事要交給老女乃女乃您來做。所以……」小怪獸眼楮鬼道鬼道地盯了多鶴一眼,「所以您要趕緊好起來哦。還得給我講故事呢,如果您不給我講故事了,那我就回家找媽媽去,在這兒一天都不呆!」
李淑蘭听著就一愣。她今生顛簸,此時已經是油盡燈枯,最後的一線生命都維系在想要見這孩子一面的願望上。誰能想到小東西又給他出了個難題。
多鶴聰穎,急忙將老太太的藥端過來,「今早上的還沒喝呢,一直說嫌苦。大夫囑咐了,這藥斷不能加糖的,否則就會損了藥效。趁著現在就趕緊喝吧。」
小怪獸眼珠一轉,「老女乃女乃,小怪獸病了都不怕藥苦!媽媽給我吃小熊感冒藥,我可勇敢啦!」
小東西感冒的時候,簡桐會給他吃快克的兒童版。藥盒子上有一頭小熊,所以小怪獸將小快克形象稱為「小熊感冒藥」。
李淑蘭只能含笑接過藥碗。那藥被大夫稱作「最後的靈丹」,里頭加了許多種的名貴藥材,可是因為蛇膽、蟾酥、胎盤等東東入藥,有點詭異,所以李淑蘭寧死也不肯吃。今兒听見小怪獸都這麼說了,老太太只能含笑仰首將一大碗濃稠的、散發著腥臭氣息的詭異液體全都灌進口中去……
以前喝了一口就會連胃液都嘔出來,可是今天——老太太拼了老命也要含笑將藥都咽進去。
「老女乃女乃最棒,老女乃女乃加油!」小東西拍著手蹦起來,多鶴看見老太太終于將藥咽了下去,轉過頭去偷偷擦掉了眼淚。
這個世上一定有天使。蘭泉是,小怪獸更是。不管老太太這一次還能不能躲過死神的召喚,但是至少她老人家在最後的這段時光里,一定會是開懷的。
李淑蘭喝完了藥,也用力向下壓著胃里的翻騰。迷蒙里轉頭去望香案上丈夫的遺像,淚眼朦朧里仿佛看見秀一在微微含笑…….
「兒子,你那個‘免禮,平身’是跟誰學的?」日式浴室里,鴻濤親自給小怪獸洗澡。當著靳家人的面,鴻濤從來不亂叫,但是只要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鴻濤就是一口一個「兒子」,叫得比蘭泉還殷勤。
小怪獸一邊享受著干爹的洗澡服務,一邊玩著一把水槍,在浴缸里灌滿了水,然後呲到牆面上去,那叫一個悠然自得,「跟電視劇唄。我太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他們整天看什麼《美人心計》啊、《美人天下》的,里面都有個大頭頭,他就對著那幫人這麼說的。我就學會了唄。」
「哈哈!」鴻濤大笑,浴室里回聲爽朗,「看看你看的什麼連續劇啊……」
「唉……」小人兒一聲嘆息,「還叫美人這個、美人那個,我怎麼一點都不覺得美啊,覺得她們都很丑、很惡毒!」「哈哈——」堂堂藺鴻濤都樂得差點沒從凳子上掉下去,「小東西,可別讓電視劇誤導了你。女人還是有可愛的,電視劇里的那些都是被時代和所處的環境給扭曲了的。」.
「很深奧。」小怪獸歪歪腦袋,「反正這樣的女人我不要!」
鴻濤靜靜挑起唇角。是的,他也同意小家伙的話。如果不是心靈純淨的女子,如果不是自己心頭的那抹白月光,那麼其他的女人便都不會要。
「兒子,來到這邊,听他們說听不懂的話,你有沒有緊張?」
小怪獸想了想,還是搖頭,「干爹,其實我就是在中國,有時候听大人說話,我也听不懂,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到這兒了是一樣,所以沒關系,我慢慢就會听懂的。」
「好小子。」鴻濤欣慰笑開。
洗著洗著,小東西困了,小身子軟綿綿靠在浴缸沿兒上就想睡覺。迷迷糊糊里還在嘟噥,「干爹,你什麼時候給我找個干媽……我來的時候,媽媽拜托我,要我一定要給你幫忙。媽媽說,不舍得讓你,孤單一世……」
鴻濤怔住,良久良久無法移動。心中翻涌起萬重波濤,卻終于斂于輕輕一笑。
他願意。所以他根本不覺孤單。因為她從不曾從他身邊遠去,他只不過是在用另外的一種方式擁有她、陪伴她。這些于他,已是足夠。
他的心很小,小得只能裝下一個人。所以這天下縱然人群熙攘,好女孩無窮無盡,可卻與他都無關。他只想守著自己的心,這樣終老.
「藺爺爺,累了,您老歇會兒。」簡桐關了錄音筆,輕輕給藺水淨老爺子打著扇子。
「小桐啊,我這一生不說也罷。」藺水淨苦笑著搖頭,「小的時候不知父母,長大了之後還給日本人家當小工,接下來投奔國民.黨去了台灣,再然後又在黑道浸婬……可能在你們這代孩子的眼里,我是漢奸,又是反動派,還是黑惡勢力……所以這一生靜靜蓋棺就也夠了。」
簡桐含淚,「藺爺爺,看您說的。不管歷史定論,也不管外界如何評說,我只想听您自己的講述,我只想幫您把當初的日子記錄下來。」
——更重要的是,簡桐想要從藺水淨老爺子的講述里,來尋得蛛絲馬跡,幫鴻濤找回他迷失了的身份。
這一生欠他良多,不能還他情,她一定要還他一個清楚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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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