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祁小郡主祁思最近心情很是不怎麼好,那張可愛的小臉每天二十四個小時,至少有十八個都是皺在一起的。
另外六個小時不皺,是因為……她在睡覺。
什麼?
她為什麼心情不好?
因為……禮部那幫老頭子開始張羅給皇帝爹爹娶新媳婦兒的事了!
祁思年紀小,所以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怎麼會一听到宮女們偷偷議論這件事情,就火冒三丈。
但是她明白,皇帝爹爹不能娶新媳婦兒,絕對不能!
因為,因為……皇帝爹爹是祁思的!.
這不,小郡主一起床,剛被宮女小蘭和嬤嬤們伺候著穿好衣服,拔起小腿就往御書房狂奔。
一路上,小郡主在前頭跑,宮女小蘭和嬤嬤在身後氣喘吁吁地追,不敢追快了,快了怕驚擾了小郡主;又不敢追慢了,若是給主子瞧見讓小郡主一個人在那兒跑,怕是不管有幾個腦袋,都是不夠砍的吧?
這不,一行人前後腳跑到了御書房的門前,被門口守著的王公公給攔下了。
明知小郡主在主子心目中的地位,王公公也不敢硬攔,滿臉都是友好的笑,只說王爺在忙,小郡主不宜打擾。
祁思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就是為了見爹爹的,一听這話,哪里會依?當即張開小嘴就要反駁起來。
身後,小蘭見小郡主被攔住,不由地吁出一口氣來,可下一秒又見她張嘴要喊,眼皮一跳,快步上前,伸手就握住了小郡主的肩。
「我的小祖宗誒!」她柔聲勸,「王爺正在書房議事,郡主先隨奴婢回去,咱們晚些時候再來?」
一听說要走,祁思俏臉一繃,想也沒想地月兌口而出,「不要!」
小蘭頓時苦了一張臉。
祁思微微昂起下巴,一臉挑釁地望著擋在自己面前的那個太監,因為心情不大好,所以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里很是帶著幾分火藥味,「我爹爹在做什麼?」
王公公立刻道,「在處理要緊的事。」
祁思皺了皺眉,「比我還要緊嗎?」
王公公一噎。
說起來,他原本是有千言萬語應對小家伙的,可一听這問話,不由張嘴結舌,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了。
見王公公不說話了,祁思大眼楮一眨,不由地更加狐疑。
她探過小腦袋往書房里瞅了瞅,隱約听到里頭確實有人在低聲交談,不由地困惑出聲,「誰在里面?」
王公公實話實說,「禮部尚書董藍田。」
尚書什麼的,董藍田什麼的,祁思一概不懂也沒有印象,只是那「禮部」二字,卻著實是踩了她的痛腳。
她臉色一變,頓時就失聲惱道,「那個壞蛋!」
說著這話的同時,她身子一矮,毫無預兆地就從王公公的臂彎間鑽了過去,等眾人回神時,她已經跑到了廊下。
小蘭跺腳,眉尖皺緊,直嘆完了完了,王公公更是忙不迭地快步追上去,卻無奈小郡主人小鬼大,東躲西躲的,竟一腳就踩進了御書房里面。
厲聲從書房內傳出,「誰在門外喧嘩?」
祁思立刻應答,「是思兒!」
王公公真是當場就雙腿一軟,完了,完了,眼瞅著把小郡主放進了御書房里面,主子怕不是要治自己玩忽職守的罪了?
小蘭與王公公對視一眼,齊齊喟嘆.
進了御書房,祁思的氣勢絲毫未減,她清亮亮的大眼楮轉了一下,就看到書房內確實有兩個人,一個是坐在桌案後臉色不怎麼好的美人爹爹,另一個看起來就不怎麼好看的男人,想必就是那什麼董藍田了。
掃了董藍田一眼,祁思就將目光全部專注到美人爹爹臉上去了,她小蝴蝶一般地朝他撲過去,也不管有外人在,直接就撲進他懷里,仰頭,女乃聲女乃氣,「爹爹爹爹!」
祁清殤低頭望她,微微嘆氣,「又來書房鬧事?」
這丫頭,許是從小就跟在他身邊長大的關系,黏他黏得格外地起勁,她只要一起床,凡是見不到他的時候,必然會來書房尋事。
她來書房尋事,就必然會耽誤他處理政事,因此,為了這個,他不知道同她商量了多少次,總算說通了,她答應不來了。
只是,前段時間明明好生哄過她不許再來了,她也著實乖了一段時日,怎麼如今又突然開始做起這種事?
一邊撫模小姑娘的發頂,祁清殤看了董藍田一眼。
後者當即會意,躬了躬身,伸手將一沓子東西放在桌案上,繼而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御書房去。
只是這片刻的工夫而已,祁思卻已經不失時機地開始調動小手和小腳,自發自覺地爬到了祁清殤的膝蓋上去。
她太自覺,搞得祁清殤略略無語,「思兒……」
祁思從他懷里仰起臉,臉孔粉雕玉琢,眸子黑白分明,她笑一笑,整張臉頓時慧黠靈動起來了。
「祁思不鬧,祁思陪爹爹看折子。」
祁清殤動了動薄唇,要說話,祁思卻是小腦袋一偏,注意到剛才董藍田擱在一旁的東西了。「這是什麼?」眼楮一亮,順手抓了過來。
祁清殤臉色微變.
攔不及攔,祁思一雙雪白的小手已經將那卷子東西給展了開。
只掃了一眼,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笑容頓時就是一僵。
祁清殤察覺到她的異樣,低下臉來看她,「思兒?」
似有幾分緊張似的,一向清越的嗓音,聲音莫名有些低。
祁思沒動,也沒說話,大眼楮直勾勾的,只顧怔怔盯著手中的畫卷看。
見她不說話,祁清殤眼睫微微顫了一下,他抬起手,剛撫上她的額發,不及說出話來,就听懷里女圭女圭怔怔地念了句。
「這些姐姐,可真好看……」
他怔了一下,下一秒,啞然失笑,姐姐?
他是爹爹,那些畫卷上的女子們是姐姐,這輩分差的……
祁思沒注意到輩分不輩分的問題,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楮先是直勾勾地盯著畫卷發呆,等到下一霎,竟然漸漸有迷蒙的霧氣徐徐地籠了起來。
祁清殤見她半晌不吱聲,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剛把她的小臉抬起來,看到的,就是她眼圈兒微紅的場景。
祁清殤怔忡,「思兒?」
祁思看看他,再看看他,眼楮忽然眨了一眨,與此同時,竟是猝不及防地就失聲哭了出來。
「壞爹爹!爹爹壞!」毫無預兆地,她幾乎是整個人撲到了祁清殤的身上,小手死死摟住他脖子,明明是極度害怕被他撇下的動作,嘴巴里卻是氣沖沖地在罵著,「爹爹要娶漂亮姐姐,祁思討厭爹爹!」
祁清殤呆了一下。
只是片刻的呆愣,祁思已經從他懷里猛然起了身,她下了地,拔腿欲跑,卻被祁清殤捉住了身子。
跑走不得,她伸手一把扯過那卷畫軸,小腦袋猛地支起來,含著淚盯著祁清殤的臉。
「爹爹喜歡她們?」
祁清殤蹙了蹙眉。
祁思卻直接當他是默認,眼眶又是一酸,啞聲道,「爹爹已經有了妃子,還不夠麼?」
祁思說的妃子,是上官毓。
祁清殤做靖王爺時,她是靖王妃,祁清殤做了皇帝,她自然也就成了皇妃,等到雲落復興,西祁國變成西祁藩地,祁清殤成了西祁王,她自然重新做回了王妃。
無關情或愛,不過是皇家素來有的規矩,祁清殤不知這小丫頭為何動了這麼大的怒氣,不由皺了皺眉,「是禮部安排的選妃事宜,思兒怎的——」
話未說完,就被小姑娘氣沖沖的一句,「選妃選妃選妃!爹爹愛選,就盡情選去!」給堵了回去。
丟下宛若炮仗般凶巴巴的一句話,小姑娘再不停留,拔腿就跑了出去。
祁清殤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先是怔怔,再是無奈,末了,唯有苦笑一聲。
這孩子,著實是被自己給嬌慣出了脾氣.
令祁清殤未曾想到的是,祁思的脾氣,竟還不止那一點兒為止。
那夜,處理完手頭諸事,照例前去芳菲殿哄小姑娘睡覺時,竟被堵在了門外。
祁清殤對著禁閉的寢殿殿門半晌,臉色一忽兒白,一忽兒青,畢竟是從來不曾遇到過這陣勢,不由地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
是,他確實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將近七年的相處時間里,幾乎是自打她被自己抱回來,就開始粘著自己。
她小,加上又是小姑娘,所以生性就怕黑,夜夜不偎在他的懷里,她就不肯安睡。
那時他是皇帝,上官毓是皇妃不錯,卻是個與她的生母青檸公主不相容的一個主兒,孩子自然不能交給她去看護。
于是,他幾乎是責無旁貸地,挑起了照顧她的重擔。
小姑娘冰雪聰明,誰對她好,她自然明白的。他關懷她,她心中有數,也知道感激。小孩子的感激模式很是簡單,從最開始一個沾滿口水的吻,到後來一個又一個燦爛的笑臉,乃至展開雙臂心無城府的溫暖懷抱,他一直淡淡承受,並不以之為意,直到今時今日被拒之門外了,才驚覺——哦,小丫頭果真是生了氣。
她若是沒有生氣,平日里,通常是他的腳步聲堪堪在芳菲殿的拱門處響起,她就已經輕盈至極地撲進了他的懷里。
想到今時與往日的區別對待,望著眼前那紋絲不動鐵面無私的殿門,祁清殤搖頭嘆氣.
又站了片刻,夜風吹得冷,想著她怕是已經睡著了,不便驚擾,正要轉身走時,一旁,忽地傳來一抹聲音,怯怯的。
「王爺不進去麼?」
祁清殤轉過臉,看到了一個青衣婢女,認出那是小丫頭的貼身婢女小蘭,俊臉禁不住一沉,「不在殿里伺候著,跑這里作甚?」
小蘭屈膝就跪,顫聲,「王爺恕罪!是,是郡主將大家都給趕了出來,不許在殿里呆著!」
祁清殤一怔。
小蘭覷著主子的臉色,想到殿里那位蒼白的小臉兒,冒死覲見,「恕奴婢多嘴,主子……主子不妨進殿看一看吧,小主子她,她不吃也不肯睡!」
祁清殤眸子一縮。
小蘭再抬眼時,眼前哪里還有主子的身影?
再一轉頭,喜笑顏開,得,明日記得通知李公公派人來換窗紙.
破窗而入,直接沖入眼簾的,就是那抹蜷縮在床角的小小身影。
她沒睡,正抱膝坐著。
烏黑的頭發披散了下來,映得小臉愈發的蒼白,昔日里那雙靈動慧黠的大眼楮,如今卻是沒有半分的神采,正怔怔地盯著床幃。
听聞窗戶這邊傳來如此巨大的響動,她先是一驚,抬眼就朝這里望了過來,等到看清來人,眸子先是明顯亮了一亮,小嘴巴一動,「爹爹」二字即將喚出聲來了,卻忽地想到了什麼似的,猛地頓住。
大眼楮之中的光彩,也隨之黯了下去。
她撇過了臉,不肯看他。
祁清殤嘆氣。
走上前去,他伸手想牽她手,聲音柔軟得幾乎不像是自己,「思兒還在慪氣?」
她躲開他手,不肯吱聲。
小丫頭脾氣挺大,祁清殤眸中暗笑,撤了手,坐在她身邊,「便是同爹爹慪氣,飯也是要吃的,總不能餓壞了身子不是?」
她將臉偏向里頭,低哼了一聲。
祁清殤沒介意,轉臉,看到一旁桌案上絲毫未動的飯菜,揚聲欲喚門外的婢女去熱,還未出聲,榻子上那半晌不吭一聲的小丫頭,倒是悶悶地說了一句。
「祁思若是病了,爹爹可會心疼?」
他愣了一愣,沒猶豫,月兌口而出地答,「自然會。」
她頓了頓,緩緩轉過臉來,眼楮微腫,盯著他,不信,「真的?」
他鎖眉點頭。
她盯著他的臉,漸有喜色,卻又想到了什麼,擰起眉毛,抽了抽鼻子,「那,祁思若是病了……爹爹可會取消選妃的事?」
祁清殤又是一愣。
選妃?
這丫頭怎的偏和選妃這事扛上了?
忽地想到白日里她在御書房里說的那些話,祁清殤恍然大悟,伸手摟住了她的身子。
眼看她是有所誤會,祁清殤柔聲,耐心地出言解釋,「選妃一事,是禮部出于為西祁開枝散葉的考慮而提出的,這個提議合乎禮制,爹爹自然不好推拒。」
其實,其中的內情,又怎麼好對她解釋?
他難道要告訴她,不是不好推拒,而是不能推拒?.
七年了,他從宮外將她抱回來,已經足足七年了。七年之間,自打蕭惜遇知道了她在他這里,就沒有一日不施加壓力的。
他想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給接回去。
為了此事,就連如今已經身為帝妃的她,也不知親自修書多少封,言中不無哀求他應允他們合家團圓之意。
祁清殤又如何不知——當年,是顧惜祁思年幼,所以那二人才忍痛離去,如今眼看小丫頭長大了些,也該明白道理,確實是時候……
是時候,將她認回自己的親生父母身邊去。
其實,不止他們夫婦,就連禮部的董藍田,說話都向著帝君和帝妃。
他說話如刀子,句句直刺痛處,根本就罔顧了自己是主子他是臣下的身份,直接就說,收養的孩子,終歸只是收養的,王爺若是為西祁的江山社稷著想,還是應該誕下自己的孩子。
董藍田乃至李越都不止一次地含糊暗示,小郡主她,早晚都是要離開的。
他們都說,回到帝妃和帝君的身邊,那才是天經地義。
他懂,這麼淺顯的道理,他當然懂的。
更何況,當初也確實是怕她承受不住,所以才強行將她留了下來,如今她長大了,怕是,也想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了吧?
他要放她走,他只能放她走不是?
董藍田說的對,他應該有自己的孩子。
七年,他等了她足足七年,從自己的十九歲,等到了如今的二十六。
上官毓不會生產,他找女人更是從來都會隨即命其服下避孕的湯汁,整整七年,他守著她的女兒,沒要一個孩子。
如今,她已然貴為全天下最最尊貴的女人,七年之間次次去覲見之時,她都是一副和帝君百般恩愛的樣子,眼看再也沒有回心轉意的跡象,他確實,不必再等下去。
選妃?
對,選妃就是.
祁清殤說的話,其實在情在理,可小丫頭一听這話,頓時不依,原本就在他懷中掙扎的小身子頓時來了力氣,一下子掙月兌了出來,氣惱地道。
「說來說去,爹爹一定要娶那些女人就是?」
祁清殤知道她的心結,並不否認,只是他不忘出言保證,「爹爹無論娶了誰,都會一如既往地疼祁思。」
當然,前提是你父君母妃讓我疼才可以。
「你騙人!」大眼楮里迅速盈出了淚,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推開了摟住自己的男人,「你娶了漂亮姐姐,就會和漂亮姐姐生孩子,哪里還會疼祁思!」
祁清殤張嘴,想要保證,可不及他說出話來,小姑娘的手已經推了過來,狠狠的。
「你走,你走遠一點!」
「你不疼祁思,祁思……祁思也不要你!」
一句話,一句「祁思也不要你」,直接就刺進了他的心里,他幾乎是克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才遏制住了那股子猝不及防的打擊。
七年了,七年之久,他一直視她如己出,可如今小丫頭親口說,她不要他了。
他緩緩起身,頎長挺拔的身子微微顫栗,他安慰自己,是因為冷,努力闔了闔眼,克制住自己不要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小丫頭望著他,眼底滿是淚,也滿是怒火。
他愣了愣。
她很生氣?
她閉了眼,伸手指著門口,「你走,走……」
他恍然領悟。
哦,她是真的討厭了自己。
在原地站了片刻,他心思如電轉一般,一忽兒想到這七年間他們父女般的溫情片段,一忽兒又想到早晚是要將她送走不如就此了斷,他的臉色幾經變幻,終是以軍人的意志控制自己笑了出來。
「好。」他緩緩點頭,「你早些睡。」.
回自己寢宮時,夜風吹過來,發絲些微凌亂。
七年間,他是第一次覺得,懷抱好空。
夜風真寒.
自那一夜起,小郡主祁思變得話不再多說,也不愛笑了。
以前是最愛日日粘著祁清殤的,現如今,她卻不去了。
不僅如此,還很是避嫌,日日就縮在自己的寢宮里,也不往外跑了,也不出去玩。
祁清殤倒是有關心過她的情緒的,奈何禮部操辦的選妃活動很快就如火如荼地舉行了起來,他分身乏術,想要關懷她,卻沒了時間。
祁清殤選定四位妃子的那一天,祁思難得地出了自己的寢宮,跑去御花園里玩。
在那里,遇到了獨自賞花的毓妃娘娘。
毓妃娘娘見到祁思,微微一笑,明知故問,「怎的不去找你爹爹?」
祁思垂下眼,「爹爹在忙。」
不知道是為什麼,她不喜歡這個姨娘。
毓妃沒計較祁思的冷淡,而是伸手扯住了她的手,一副關切的模樣,「听你爹爹說,近日身體不適?可有找太醫看了?」
祁思不喜歡她,自然也不喜歡被她接觸,奈何想要收回手來,卻又不夠禮貌,于是只好忍著,腦袋耷拉下去,怏怏地說。
「娘娘費心,祁思好多了。」
毓妃娘娘費心的不是這個,她看了祁思蒼白低落的小臉一眼,恍若不經意一般地說了句,「你爹爹今日選妃,怎的不去看熱鬧?」
祁思身子一僵,抬起眼,神情古怪地望了望毓妃娘娘,卻是不答反問,「你……不生氣嗎?」
毓妃娘娘眸中精光一閃,說出口的話,卻是柔柔的,隱約含著幾分似有若無的喟嘆,「天下男兒,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他七年未立側室,已屬難得。」
祁思怔怔然。
毓妃隨手折了一枝花,湊到鼻端嗅了一下,眸中精光微閃,臉上卻是低笑,「自古只見新人笑,哪里會見舊人哭……我便是生氣,又能怎樣?」
祁思又是身子一僵。
毓妃將祁思的一干表現都看在了眼底,伸出手親切地扯住她,「倒是你這丫頭,不必介懷。你爹爹素來對你極好,即便日後生個三男二女啊,也不會對你差的。」
三男二女?祁思小臉一白。
毓妃仍舊在笑,仍舊在說,「你爹爹既然能養你七年,日後自然能繼續養的,他當初既然把你撿了回來,就——」
話說到這里,毓妃恍若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似的,陡然丟了手中花枝,以手掩唇。
祁思卻已然听到,驟然間就慘白了一整張臉。
「你,你說什麼?!」
毓妃眼神閃躲,「無事,無事……」
祁思一把扯住想要奪路而逃的她,「你明明說了!把話給我說清楚!」.
從御花園里出來,原本就氣色不好的小郡主,更是連步子都站不穩了。
小蘭從御膳房拿糕點回來,迎面踫到,連連喚了她幾聲,竟然都沒有听到。
她直奔選妃的瓊林殿。
殿內,選妃的儀式已經進行完畢,祁清殤正起了身,要回自己的寢殿。
一抬眼,就看到了祁思蒼白如雪的小臉。
他一怔。
祁思望著他,小臉蒼白,眼睫忽閃,一霎都不霎地,望著他的臉。
她像是在看陌生人。
她那樣憂傷的目光,讓祁清殤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思兒?」與她對視良久,他終是發出聲音,有些艱難地擠出一抹笑來。
他走近她,牽起她的手,柔聲,「身子好些了?」
她沒躲,也沒掙開,而是仰著那張臉,眼楮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看著他的臉。
他心中一動,愈發不安。
「思兒?」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是濃烈,他竟有些笑不出來,就連聲音都些微發顫。
祁思盯著他,死死地盯著他,許久許久之後,終于,緩緩笑了出來。
她動動嫣紅的唇瓣,輕聲,仿似低喃,「祁思是你撿來的?」
他臉孔登時刷白,渾身巨顫。
祁思緊盯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楮之中明明是沁骨般疼痛的悲傷,唇角卻是勾著淺淺的笑。
她緊盯著自己依賴了足足七年的男人俊美的臉,低聲呢喃,「你喜歡我娘親,所以才把我撿來,若不是因為這個,你可還會養我七年?」
眼見她眼神哀戚,分明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祁清殤邁了一步,失聲,「你听誰亂講!」
「亂講?」祁思呵呵地笑,「我爹爹是雲落的帝君,我娘親是雲落的帝妃,我有兩個哥哥,其中一個還同我是雙生子——這些,也是別人亂講的嗎?」
祁清殤俊臉雪白。
祁思往前邁了一步,小小的身子挺直了,仰起臉,逼視著他的臉孔。
她五官精致,美麗得幾乎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她鳳眸微眯,那一刻的風采竟然有些像她的娘親了。
她朝著祁清殤嫣然一笑,「爹爹?」
祁清殤喉嚨微緊,澀然答應,「在。」
她閉眼搖頭,輕聲,「你不是我爹爹。」
他身子一顫。
她張開眼,哀哀地望著他的臉,一字一句,低喃,「難怪你要娶新的妃子……」
「思兒!」
他想解釋,她卻不給時間,大眼楮里的哀傷越來越濃,她步步後退,唇角一直都是笑,眼眶里卻幾乎有眼淚要砸下來。
「難怪你不疼祁思……」
「難怪你要同別人生孩子……」
「我不是你的女兒……」
「你早就想把我給送回去。」
「不是!」祁清殤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失聲向前,「不是的,思兒!」
她狠狠地閉著眼楮,搖頭,落淚。
她不听他解釋,也根本不給他機會,臨跑出大殿之前,她說了最後一句。
「給我爹娘寫信,我要回去。」.
她要走了。
七年有余,她從當初那個羸弱的襁褓中的娃兒,長成了如今粉雕玉琢的樣子。
她齊齊的劉海兒,軟軟的聲音,暖暖的懷抱,動輒就小燕子一般地撲進他的懷抱里。
他不傻,他當然知道,整整七年之間,她的眼里心里,全是自己。
她把自己當做是最親最近的人。
整整七年,她纏著他一起吃,纏著他一起睡,她單純無邪,滿滿一個心中,都是皇帝爹爹。
她是真的把他當做最最重要的人。
可是現如今,猝不及防的,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幼小的心髒所受到的刺激,自然不必多說。
只是一場選妃事件,已然讓對自己佔有欲強烈的她難過成了那副樣子,更何況是……
那一天,他久久地佇立在瓊林殿中,許久都沒有挪動一下位置,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直到日影西斜了,門外傳來王公公的聲音。
「王爺,毓王妃請您過冷郁宮一敘。」
夕陽的昏暗光影之中,他緩緩回神,緩緩地勾起了薄薄的嘴唇。
「是該過去一敘。」.
冷郁宮里,上官毓備了一桌子的好菜,軟語柔柔,「臣妾慶賀王爺喜得四位妃子。」
祁清殤沒坐,也沒表情,只是冷冷一句,「毓妃真是賢內助。」
話中有譏刺,上官毓面色微變,下一霎,又轉為了自然。她端起一盞酒,走近,偎進祁清殤的懷里,「臣妾陪王爺喝一杯?」
祁清殤眉眼間綻過一線嫌棄,抬手,狠狠將她甩了出去,「同你喝酒?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演到幾時!」
上官毓狼狽跌倒在地,釵環凌亂,她伏在地上,好半晌才緩緩爬起。
眼底明明是一片清明,嘴里卻是狡辯著,「王爺如此盛怒,臣妾究竟做錯了何事?」
「何事?」祁清殤居高臨下,冷冷睨她,「在祁思面前挑撥,還不算錯事?」
既然話已挑明,上官毓倒也不再隱瞞了,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抬頭望著眼前的男子,眸帶淚光,「我說的原是事實!」
祁清殤一步上前,抬手捏住了她的下頜,厲聲,「她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
上官毓疼得眼淚溢出,口中尖叫,「七歲的孩子又如何?!誰讓她那麼纏著你!」
祁清殤陰沉著臉,幾乎將她的下頜捏碎。
上官毓眼淚直往下砸,聲音卻是不止,「你是男人,你心思粗,你看不出,我卻是看得出的!」
「她是七歲不錯,可你看她的臉,你看她的樣子!她分明是自己那狐媚子娘的翻版,她連睡覺都死死地纏著你,哪里有小孩子的樣子?!」
「她不許你選妃,她不許你生孩子,她在宮里飛揚跋扈,憑的是什麼?不就是憑你對她的驕縱!」
「她對你有那麼強的佔有欲,對其他女人簡直就像是嫉妒,這還是小孩子?」
「她分明就是喜歡你,愛慕你,想要做你的女人,而不是孩子!」
「你還護著她?你知不知道,你們這樣,你們這樣,是亂/倫!」
「夠了!」祁清殤終于爆發,抬手,運掌,狠狠將那個失控的女人丟了出去。
步出冷郁宮時,祁清殤的臉色陰鷙得簡直像是要殺人,他冷冷地對侯在殿外的王公公吩咐。
「毓妃生性跋扈,禍亂宮闈,傳本王的令,即日起削掉妃子爵位,丟入冷宮!」.
那一夜,本該是新選嬪妃的洞房花燭,可祁清殤誰的房門也沒踏入,獨自在御書房里過了一夜。
夜半時分,佇立在門外守夜的王公公听到,里面傳來震碎桌案的響聲,身子不由一趔趄。
跟隨主子多年,他深知,主子這一次動了多麼盛的怒氣。主子發怒,自己是萬萬不敢去撞槍口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可求救。
誰想到了芳菲殿,里頭那位小主子,竟然給他吃了閉門羹,他只好退了回來,繼續忐忑站崗。
御書房內足足一夜,不時會有震碎桌案或椅子的動靜,王公公心知肚明,明白這股子怒氣不泄掉,主子勢必不痛快,于是也就沒攔,只在心底盤算著,明日的早朝,想是不用上了。
萬沒料到,卯時該上朝時,御書房的房門竟被人從內拉開,那人一身昨日穿的衣服,罕見地一件衣服穿到了翌日,俊美的面孔有著掩不住的憔悴,聲音更是又低又啞。
「給雲落國都修書。」.
祁思走那天,西祁下著毛毛細雨。
來接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帝君本尊。
帝妃為何沒來?
開玩笑,帝君那麼佔有欲強烈的男人,哪里會給她見舊情敵的機會?
她當然來不了了。
帝君親自來了,西祁少不得要擺陣勢迎接,場面倒是熱鬧得緊,只是與此事密切相關的三個人,卻是沒有一個有閑情逸致欣賞的。
貌美一如天神的帝君好容易見了女兒,只顧歡歡喜喜地打量她的樣子,即將離別的祁思和西祁之主,卻是紛紛繃著臉,似乎心情不怎麼好的樣子。
帝君看了看自己的女兒,又看了看祁清殤,似笑非笑,「瘦了。」
祁清殤望了望祁思,沒有解釋,只是苦笑。
帝君擁住祁思,柔聲,「走吧。」抬手替她系緊披風的帶子,「你娘在等你。」
祁思沒應聲,也沒反應,只是一臉倔強,死死地盯著祁清殤。
她死死地咬著唇,看似決絕,眸中卻有哀戚。
眼看她那副看似倔強實則憂傷的眼神,祁清殤當時幾乎忍不住就沖過去,重新將她奪回自己的懷里,卻被腦海中陡然閃過的「你們這樣,是亂/倫」七個字,狠狠釘在了當地。
是,是的。
她那麼小,下個月,她才滿八歲。
而自己,已然二十六了。
明知她對自己已經有了不該有的過度依戀……他不能毀了她一世。
走吧。走吧。
都走吧。
剩我自己。
也沒關系。
反正一直,一直……
只有我自己.
那之後,眨眼便是四年。
四年間,雲落國都里,多了位小公主,叫祁思。
不錯,帝君沒為她改名,只是說,就當隨她娘親以前的姓氏就是。
對于此事,一向寡言的小公主什麼都沒說,清清亮亮的眸子里,卻蘊著感激。
就為了這事,她第一次啟唇,叫了他一個「爹」字。
帝妃喜極而泣。
四年間,小公主很少說話,也很少笑,明明是一個小美人胚子,卻生生的帶著一股子令人不敢接近的寒意。
整整四年,她笑的時候,不超過四次。
而那四次,則統統……發生在各地藩王覲見帝君之時。
宴會席上,她與西祁的主子遙遙對視,一個目光思念,另一個,則是滿懷愧疚之意。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笑的。
帝妃不傻,一次如此,兩次又是如此,久而久之,自然看得出端倪。
她將此事說與帝君听,帝君先是憤怒,「他大她足足一輪不止,荒謬!」
帝妃輕聲,「你難道忍心看她皺眉一輩子?」
帝君沉默了。
這時,國都里有三個孩子,同齡,相貌相差也不多,一起長大,都到了十二歲的年紀。
帝妃與帝君說起此事時,長子惜言正在一側,听到了,禁不住挑起俊眉,不屑,「父君這話說得不對,既是真愛,哪有年齡的限制?」
帝君轉臉,冷顏斥他,「幾時輪到你來說話?」
惜言立刻轉臉向帝妃,撒嬌,「娘~~您給評評理!」
帝妃好歹是現代人,想了又想,嘀咕,「是沒年齡的限制……」
帝君不悅。
帝妃立刻改口,「可論理他是她舅舅,確實不妥了些……」
「什麼舅舅不舅舅的?」惜言竭力為自己妹妹爭取幸福,「瑤姑姑家的女兒,不是照舊日日給我寫情詩?」
帝君與帝妃齊齊轉臉,「又寫了?」
惜言點頭,笑得俊美好看,「瑤姑姑教她寫,景陽叔父親自送來的。」
帝君無語。
帝妃撫額想了又想,忽地抬頭,「這是古代!」
帝君詫異,「怎的?」
「古代近親可以成婚的!」
帝妃如同驟然發現了解開死結的辦法一般,抬手去推惜言的身子,「快快,送你妹妹去西祁!」
帝君嘴角一抽,伸手攬住愛妻,「不可意氣用事!」
「什麼意氣不意氣!」帝妃堅定不移,「我只知道,我若是再拘著女兒,怕是一輩子都休想見她笑了!」
說話間,她伸手摟住帝君的腰,抬眼朝惜言命令,「快,拿我令牌出國都,你親自送妹妹過去!」
惜言得令,笑得開心,「還是娘親呵護妹妹的少女心思!」
趕在帝君發飆之前,火速閃身出去.
惜言走後,帝君掙開帝妃的手,沉著臉色,「這般草率,你就不怕反倒對女兒的幸福不利?」
帝妃微揚下巴,「敢愛敢恨,這才是我宋青檸家的孩子。」
帝君看了看她,嘆氣,「相愛哪有那麼容易?」
帝妃不屑,「總好過連試都沒有試。」
帝君蹙眉擔憂,「若是她傷了心呢?」
帝妃應答流利,「回來我們幫她養傷就是。」
帝君動唇,再要說話,就在這時,門口掠進一人,動情跪在二人面前。
「娘親!爹爹!」
卻是已整裝待發的祁思。
足足四年,這是第一次完整地听她呼喚自己,帝君與帝妃齊齊動容,面帶驚喜與唏噓。
帝君上前,伸手撫模她發頂,沉吟良久,面色掙扎猶豫,終是閉了鳳眼,說出一句,「……他若欺負你,回來告訴爹爹。」
祁思撲哧樂出。
帝妃抬手拭眼淚,嘴里卻是催,「快去。」.
前往西祁的馬車上,惜言問祁思,「你就那麼不喜歡娘親和爹爹?」
祁思一臉認真,想了片刻,緩緩搖頭。
惜言歪了歪腦袋,俊朗飄逸,「那是怎的?」
祁思轉臉,眺望馬車窗外一片片急急往後退去的風光,沉默良久,方才低聲,吐出一句。
「爹爹有娘親,娘親有爹爹,更何況,還有你和二哥哥。」
「而我皇帝爹爹……」
「卻是只有自己。」
惜言瞬間動容.
轉過一座山,惜言忍了幾忍,終是沒忍住,伸出手,握住妹妹的小手,俊臉略微有些紅,「他若是不……也沒關系,你回來就是。」
抬眼,他一臉認真,端的是一副好哥哥的樣子,「爹和娘親會養你,更何況,還有哥哥呢。」
祁思注視他良久,粲然笑了,直起身,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小臉湊近他耳畔,她柔聲,發自肺腑的,「替我孝順娘和爹爹。」
「嗯。」
「要相信你妹妹的魅力。」
「嗯!」.
再轉過一座山,前面,憑空出現了一匹馬。
馬背上,赫然是一襲緋衣。
祁思頓時就亮了一雙眼楮。
緋衣男子見到馬車,勒住馬韁,鳳眼微眯,朝馬車門口出現的嬌俏姑娘,伸出了一只手來。
祁思笑了.
跳下馬車時,祁思對惜言丟下一句,「回去轉告娘親。」
「什麼?」
「我也贊同那句,你要一直相信愛,愛才會來的。」
惜言盯著自家妹妹真心微笑的側臉,徐徐地翹起了唇角,「這話是娘親說的?」
祁思微笑,「是。」
惜言驕傲,「娘親真是個詩人。」
祁思掩唇,「我也這麼覺得。」
惜言點頭,「保重自己。你這話,哥哥一定帶到。」
祁思笑著,躍下了馬車去.
兩個人,一匹馬,落日余暉下。
緩緩往回走時,他一句問,她一句答。
「你回西祁,他們知道嗎?」
「知道。」頓了頓,補充,「是父君和母妃,他們讓我來的。」
男子微怔,似乎未曾料到。
小姑娘偎在他的懷里,閑閑看落日,嘴里吐出極為大膽的一句,「我不管,你當年把我撿回去,就該對我負責一世。」
男子怔愣更深。
小姑娘哼了一聲,「想甩開我,沒那麼容易。我父君說了,你若是欺負我,他會代我收拾!」
男子嘴角一抽。
小姑娘得意。
良久後,男子低沉出聲,「我比你大。」
「不怕。」
「……大好多。」
「那也不怕。」
「別人會說你……」
「說我什麼?」她仰起臉,抬起小小的素手,撫模他依舊英俊的下頜,「別的再怎麼好,可我就是喜歡你。」
男子沉默。眸中那積累了萬年的寒冰,卻在漸漸融化。
「你……可會後悔?」
「不知道。」
「……」
她直起身,笑嘻嘻的,吻了他嘴唇一下,「日後的事,我哪里知道?如今一口一句我不後悔我絕對不會後悔,豈不是太假了?」
男子緊緊盯她,良久蹙眉,「跟誰學的?」
小姑娘散漫聳肩,「我娘。她說話素來彪悍,听得多了,耳濡目染。」
頓了頓,加上一句,「哦,她老這麼輕薄我父君。」
「……」.
「這些年……思兒好麼?」
「好。」她落落大方,「就是想你想得難過。」
他倏地紅了一張臉。
「你想我嗎?」
俊臉更紅了幾分。
「想嗎?」
「……」
「到底想不想嘛?」
「……」
「算了!」惱了,「不問了!」
大半晌,傳來低如蚊蚋的一句。
「……想的。」.
後來……
你說呢。
可能與大家設想有出入,抱歉,當調劑吧。
那句話,其實是澈對大家說的,「你要一直相信愛,愛才會來的」,情人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