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榕樹,青石板.
一切都還和記憶中一樣。
他下車來,緩緩走在青石板的路上。
正是中午,小孩放學,大人下班,自行車鈴聲,小孩的嬉鬧追打聲,仿佛把時光拉回到很久以前,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里,他也曾在這小巷里滾過鐵環,騎過自行車,最愛在榕樹下的女乃女乃那里買冷飲吃,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傍晚的時間,聞著各家各戶廚房里飄來的菜香,猜測今天家里會有什麼好菜吃……
多少年來,無論是漫步在法國塞納河畔,抑或流連在北京的紅牆黃瓦間,涌上心頭的總是這樣的記憶和畫面,夢縈魂牽的,亦是小巷深處飄著的菜香,還有,那張慈祥的臉…累…
只是,當他再一次有機會踏上這塊土地,卻只敢在每一個被牽掛吞噬的日子里,在夜色的掩護下偷偷來這巷里走一走,偷偷地,聞著雨水侵潤後的熟悉空氣,偷偷地,淋一身細雨,只為感受重新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感覺,或者,偷偷地,期待會在遠遠的角落里,偶有機會一睹那個曾在夢里千萬次出現的身影,那慈祥的面容還如初嗎?
然,每一次偷偷窺得她的容顏,每一次都會覺得她比上一次老了一些,內疚和歉然便會折磨得他當晚必睡不著覺……
無數次,他很想走上前去,請求他們的寬恕,請求他們再次接納他這個兒子,然而,他卻不能…檬…
他那樣的身份,不允許他出半點紕漏,怕的就是任何蛛絲馬跡都會被人翻出他過去的身份,翻出他和潤男的關系,那麼一切就全部曝光了……
那樣的日子里,他是一只潛行在黑暗中的幽魂,見不得陽光,一旦曝光,他自己魂飛魄散不說,還會害得整個計劃都落空……
現在,他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陽光下了,他,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回到這個日思夜想的小巷,可是,那扇門,他能走得進去嗎?
近了……
越來越近了……
他一顆心開始狂跳。
他真的很少這麼緊張,即便真的有槍指著他的頭,他也不會緊張,生與死,于他,不過睜眼和閉眼之異;即便是在那些踩著刀尖行走的日子里,他亦不曾緊張過,他早已學會越危險,越沉著……
然,在這樣陽光漫天的日子里,行走在古香古色的小巷里的他,卻緊張得手心冒了汗,心,更是七上八下……
終于,他的腳步停下,舉頭望著「梁家私房菜」幾個字的牌匾,猶豫不決……
時值中午,吃飯的人絡繹不絕,看起來生意很不錯,那他,究竟該不該進去?
徘徊良久,終是下了決心,邁步走進。
穿著藍底白花工作服的服務員小姑娘迎上來,問他是否有預定。
他說沒有,要了一個包間。
小姑娘便在前領路,把他帶入包間里,拿出菜單來問,「先生是等人呢,還是現在點單?」
其實他這一路走來就在四處打量,這些年來,這飯店擴寬了不少。
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小巷里很多人家都搬了出去,住上了電梯洋房,這飯店周圍幾戶人家也不例外,如今,都被梁家租了過來,加以裝修,這私房菜館真是像模像樣了。
他環顧這小包間,亦古香古色,從裝修到擺設都頗具清末的味兒,還不錯,符合那些附庸風雅的人口味。
小姑娘還等著他發話呢,他微微思索,道,「可以叫你們老板娘過來一趟嗎?」
「先生有什麼事嗎?或許我可以幫您。」小姑娘以為他真是普通客人。
他搖搖頭,又道,「跟你們老板娘說,有位故人想見她……但是……別讓老板知道。」
「這……」小姑娘顯然有些為難。
他笑了笑,借過小姑娘手中的紙筆,唰唰寫了幾個字,折好,遞給她,「這樣吧,把這個給你們老板娘,至于她看了之後怎麼樣,就不關你的事了。」
小姑娘蹙眉思考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答應下來。
紙條拿走了,他更緊張了,有點坐立不安,站起來在包間里走了走,還是不能平復狂跳的心,于是,重又坐下,拿起茶杯給自己倒水喝,未曾想到,他握茶壺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他苦笑,把茶壺重又放下,五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想象若見了面,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又該怎麼辦。
終于,門被拉開……
門口站著他思念的婦人,曾經的滿頭青絲已染了風霜,整整齊齊地在腦後綰成一個髻,就和她當年一樣……
雖發染霜華,精神卻很好,一身黑底起暗紅色梅花的綢緞衣襯得她比從前富態,只是,乍見他的瞬間,眼里淚光涌動。
他一時也愣住,時光回旋,仿佛回到那些日子里,他趴在桌前,看著她用木梳沾了水梳髻的樣子,並且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遞上一顆一顆黑發夾,很小很小的那種,最樸實無華的款式……
那樣的畫面,曾讓他在過去的近三十年里,都認為,那樣梳髻的女人是天底下最溫柔最美麗的,也是他珠光寶氣的親生母親所不能比擬的……
他還記得,每一次梳完髻之後,她都會抱抱他,然後給他去做早餐,不管他有多大,哪怕後來上了初中也是一樣。
住校後的他,回來後總是喜歡賴著和她睡,總是在睡醒之後看著她梳頭發,總會給她遞上黑色的小發夾,不管時光如何轉移,她總是喜歡用那樣的小發夾,而她,也總會在梳完頭發後抱抱他才去做其它……
他,則總會在她轉身之後,再叫一聲,「媽……」
她會笑著回頭,問他怎麼了?
他不知該怎麼說,只會說,「沒什麼,就是覺得……媽,你真漂亮!」
她會很開心,明明很開心,還笑著罵他,「混小子,拿媽開涮呢!媽都老了!」
呵,在每一個孩子心里,自己的媽媽永遠是最美麗的,不管她有多老……
他怔怔地看著門口,眼前是往事和現實之間畫面的不斷重疊分合,而她,亦怔怔地站著,雙眼含淚,雙唇微張,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空氣,仿佛在一瞬間凝固。許久,他莫名其妙地,忽然說道,「媽……你……真漂亮……」.
她的眼淚,驟然之間滾滾而下,沖進來,想要抱他,卻在半途停住,只是捂著嘴哭泣,只是哭泣……
他到底是坐不住了,站起來,將這個哭泣的女人擁入懷里,亦紅了眼眶,一聲聲說著,「媽!對不起!對不起!媽……」
她泣不成聲,哭著劈頭蓋臉地打他,「死孩子!你還回來干什麼?!還回來干什麼?!你還記得媽呀?!」
他知道,他的母親,不會遺棄他,一定不會!就如當年在他被人拋棄的時候將撿回家一樣,無論何時,當全世界只剩一個他的時候,一定能將他再次帶回家……
眼淚,伴著她的淚水,蜿蜒而下,他撲通跪在媽媽面前叩頭認錯,「媽,對不起,孩兒不孝,現在才來看您,孩兒不求您原諒,只要知道媽過得好就行,只要……能讓孩兒再叫聲媽就行……」
他的話一出,她哭得更厲害了,眼淚斷了線一般,紛紛墜落,滴在他頭上,臉上……
她費力地拉扯他,想把他扯起來,「你這死孩子!給我起來!誰要你的道歉?!想要我原諒,先把撅起來,讓我揍了你的小再說!」
他撲哧笑出聲來,當年調皮的他可沒少听這句話,可是,近三十的男人,再听到別人說要揍他的小,怎能再憋住笑?于是,這眼淚便在笑容里滾落下來……
听得他笑,她惱怒地掐他的胳膊,只是,曾幾何時,那細女敕的小胳膊竟然這般粗壯了?掐上去如同掐著一塊鐵一樣……
又是欣慰,又是惱怒,「長大了是嗎?長大了就欺負媽了?媽現在是打也打不動你了,掐也掐不痛你了,你還來氣媽干什麼?!」
「媽!你打!你打!」他站起來,目光四下里搜尋。
「你找什麼呢?」她抹著臉上的淚問。
「桃枝兒啊!小時候那桃枝兒呢?打起來可疼了那個!」他故意翻找。
她含著淚笑了起來,「這里怎麼會有?回頭我屋里還收著呢!」
「媽,您真收著啊?!」他瞪大了眼,本來只是逗她笑的戲語,哪想到她還真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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