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的不是吃草根、啃樹皮、生瘧疾、挨敵人槍子兒、中自己人冷箭,最怕的是走了兩萬四千九百九十九,卻在最後那一里沖刺倒下。」資景行摩挲著拐杖頭,說︰「這些遠一點兒,一說,還就想起很多當年的事來。你姥姥,以前每年堅持去給老戰友掃墓,在他們犧牲的地方磕個頭。」
「姥爺,」董亞寧輕聲的說,「以前的事,別想了,難過。對身體不好的。」
他親眼看過外祖母在黃土路上磕頭痛哭,那種悲慟發自內心。往往西行一趟,傷筋動骨一般要大病一場。所以到了晚年,外祖父和父母都不同意她這樣的行動。
資景行沉默著,借著院中柔和的照明燈光,觀察著外孫子的面容。
亞寧被外祖父這樣看著,越來越有些不安,可是強壓著,笑嘻嘻的,細細的眼楮笑彎了,便是兩條優美的弧線似的,很好看圜。
資景行說︰「你小時候最討厭人家說你長的好看。」
「現在也是討厭的。」董亞寧模了下鼻子。臉上時不時的會添點兒傷疤,奇怪的是添疤也不添丑。
資景行笑,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看著亞寧臉上的傷疤,微笑漸漸隱去偶。
「你剛生出來那時候,姥姥就很喜歡。要不是我們那時候都忙,沒時間親自照顧你,真該把你一直帶在身邊的。後來芳菲就是總跟著我們,可能把對你、包括對你媽媽她們當年沒能照顧好的虧欠,統統的都給了她。」
「那她就貪心了,你看,到現在還不停的吃我的醋。」亞寧笑著說,「沒有啦,什麼虧欠啊。我在爺爺家,不知道耍的多開心。」
「嗯。」資景行想想,笑了,說︰「在爺爺家好哇……你爸爸和媽媽訂婚的時候,我和你姥姥親自去鄉下走了一趟。第一次見你爺爺女乃女乃,我就覺得心里算是徹底踏實了——我們去的不算倉促,提前通知了,可到了你爺爺家,就看著家里該做什麼照樣在做什麼。好大的院子,半個院子都是漁網,曬的墨魚干,紗網罩著,招的蒼蠅烏泱烏泱的……一進大門啊,你知道麼,你姥姥,穿的是絲綢套裝,我還開玩笑說那一身連覲見英女王陛下都過得去了,她說頭回見親家總該隆重,結果呢?那蒼蠅撲過來的陣勢,把你姥姥嚇的喲!還好她不是那種嬌小姐。」
董亞寧哈哈大笑。
這個故事還是第一次听說。他想象著外祖母踏進董家那老宅子老院門,一身潔白撞上成群蒼蠅……
「你女乃女乃呢,就說等下等下。然後拿著一碗醋,朝著蒙著魚干的紗網外淋了一點點,那些蒼蠅果然都被燻跑了。然後你爺爺和女乃女乃才請我們進去坐下。」資景行微笑著。顯然當日的經歷讓他回想起來仍覺得愉快。「屋子里真干淨。你爸爸早就和我們說過家里的狀況,我們是並不介意。中午飯我還記得是什麼,一桌子的新鮮海產。爺爺的酒量真不錯。我們倆同庚,他酒量可比我好多了。不過我年輕的時候,也是能喝兩杯的。」
亞寧笑笑。
「我們倆,習慣上不太對撇子,不過我總是很尊敬他。最簡單的例子,你看看,這幾十年,就算是你父親母親,包括我,難免生出驕氣,我這位老哥哥,如果沒有他壓陣,我想到今天,就算是我們有通天的本事,也定是回天乏力。」資景行仰頭看了看天,「這些話,我老覺得再不跟你說,可能機會越來越少了……」
「姥爺,大晚上的,您可是越說越來勁了。」董亞寧看看遠處,悄悄的站在那里望著他們的,是芳菲還是母親,他辨認不太出。有時候,芳菲的身影很像母親。
「我活到九十多,還是覺得沒活夠,想著有一天我兩眼一閉雙腳一蹬撒手人寰,心里就難受。」資景行說。
亞寧笑著,說︰「那也不知道是誰,老是說過去報到晚了,不但姥姥要發脾氣了,那些老戰友也要妒忌了。」
「哈哈哈……」資景行點著亞寧,笑聲里混著雜音,喘了半晌,才平息下來,說︰「是啊,說是那麼說,可我這腦子這麼清醒,又不是老糊涂,越死到臨頭,越舍不得死。知道為什麼嘛?」
董亞寧轉開臉,避開外祖父的目光。
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是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再清楚也不過的。
「我一生中經歷的困難太多了。其中絕大多數,不是天災,是**。**比天災難以應對的地方,是總是充滿著變數,不到最後關頭你無法確定成敗;天災比**難以應對的地方,是總是突如其來,不給你任準備的時間——這兩樣,對付起來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千萬不能坐以待斃。哪怕是爭取時間,以待反撲。」
「姥爺……」
「那時候我和你姥姥被打倒,你媽媽年幼,你大姨帶著她,流留失所。後來你大姨被牽連,因為不肯與我們劃清界線,遭毒打,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嘛?被割喉。」資景行慢慢的說,「你大姨是學聲樂的。有一副非常美的嗓子。但是據後來有人說,她的鮮血濺到當場每一個人身上……你應該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資秀姻。秀姻如果活著,今年要七十歲了。你姥姥後來跟我說,她知道秀姻死訊的時候,也想過死。但是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陰陽頭,她覺得不能。為什麼,因為她還有我,還有秀媛。雖然對她來說,當時也是不知我們到底是死是活。但是只要活著,相信就能听到我們的消息、最終見到我們的人。」
董亞寧抬頭看著頭頂的葡萄架,一串串的葡萄綠瑩瑩的……看著綠瑩瑩的果實,總讓人覺得特別有希望。
天氣真熱,這麼熱,會不會讓綠瑩瑩的果實膨脹的快點兒?
「你的性情我知道。從事情起變化開始,你也是步步為營,小心翼翼。我看到這幾年你的成長,也跟你說過,你應該有自己的想法。你每一步棋走的自有你的道理,也沒有太出乎我意料。有昏招,昏招卻不是敗招。為什麼出昏招,我也猜的出你的意圖。但是這個意圖,我就不能贊同了。亞寧?」資景行的拐棍戳了戳亞寧目光停留的那串葡萄的位置。
「姥爺,」董亞寧轉過臉來,微笑著,「您還記得您跟姥姥第一次帶我去靶場打靶的時候?」「當然記得。你的槍法是姥姥親自教的,一向不錯。」資景行凝視著亞寧。
這孩子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就迷上了槍械。他也听說他搜集的名槍有些是館藏級的。這是個挺危險的收藏品,跟亞寧平時有些行徑聯系起來,總難免落人口實。不過他總不太在意。他這個外孫,不是他看不慣的玩兒些花拳繡腿的東西那種愛好。
「改天跟您去打靶好不好?」董亞寧說。
資景行拐棍一敲地磚,說︰「怎麼說?」
「一發定輸贏,誰贏听誰的。」董亞寧微笑著,「如果您老人家贏了,我二話不說。如果我贏了,對不起姥爺,我會照我的既定計劃來。」
資景行原本想開口罵一句外孫子,可話到嘴邊,看著他細長的眼楮彎彎的樣子,卻咽了下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亞寧微笑著,陪著外祖父坐在那里,吹著夏夜的涼風……
芳菲听到這里,本是要失聲喊出來的,及時的想到自己是在「偷听」,硬生生的握住了嘴。
她低聲的,在母親身邊說︰「姥爺怎麼知道的?」
「如果這個家里的事,姥爺都要我們告訴才知道,那,我們現在還能站在這兒說話?」資秀媛說著,看看女兒,說︰「別說姥爺了,照你的說法,爺爺恐怕也有所察覺的。」
芳菲想想,心里發毛。
資秀媛指指廚房的方向,說︰「去端疙瘩湯來。姥爺說了這半晌,一定是餓了的。我去換件衣服。」
芳菲端了疙瘩湯出來,院子里只見外祖父坐在那里,她擺好碗勺,輕聲問︰「哥哥呢?」
資景行把拐棍放在一邊,拿起瓷碗來,嗅了嗅,說︰「真香!那邊接電話呢,不知道誰的電話,真麼晚了,聊的還挺起勁——亞寧,來吃疙瘩湯!」他對著垂花門的方向喊了一聲。
警衛室的狼狗跟著嗷嗚了兩聲。
「小東西。」資景行說。
「就來!」門外董亞寧身子一晃,揮了揮手。
芳菲蹲下來,身子蜷縮的,比石桌都矮了些。這樣,大概董亞寧就看不到她了,她說︰「姥爺啊……」
「鬼鬼祟祟干嘛?」資景行吹著疙瘩湯,皺著眉說︰「這是擱了多少扇貝下去?瞧這心神不寧的。」勺子一挑,扇貝白花花的。
「您能贏了董亞寧嗎?」芳菲問。她听見董亞寧的腳步聲了,忙問︰「能嗎?」
資景行斜了外孫女一眼,又斜了正在往里走的董亞寧一眼,說︰「能贏我的人,都已經去馬克思那兒去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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