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好像一直對「體制」有種抗拒。從抗拒圖矯正他行為的學校開始,到京城這種條框緊密的生活。不知道有多少次試圖逃離,有幾次還真的讓他想出了辦法上了火車……結局當然是被帶回來。逃不了的是一頓打,若是父親恰好在家,而外公外婆又恰好不在家.
心里常常因此產生些怨恨。覺得那干淨的、會隨著季節有不同海味飄在四周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而不是這個有著高高的院牆、說話都不讓大聲、吃飯快慢都有人提醒、隨時要看長輩臉色的地方。雖然他們也非常愛他,只是方式不同。他用了很久才想明白這回事。那已經等到他成了少年——在那之前,他的童年,一半是色彩斑斕的,一半是灰暗陰沉的。盡管紅牆和大海相比,其實紅色更搶眼。
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在紅牆內長大的孩子們,比如妹妹。他們總是吃著牆外的孩子們還難得一見的外國產高級糖果、出入都是轎車、隨時跟大人出國、在專機上鑽來鑽去、即便見了外國政要也能拽上幾句得體的英文……這種日子對他來說一回兩回還有新鮮,時間一久便索然無味。遠沒有他鑽沙子掏蛤蜊、下海模魚、在沙灘上瘋玩暴曬來的痛快。
妹妹芳菲小時候也嬌氣,曾跟父親一起回老家去過。伸手探進盆里,被小蝦彈一子崩到手,都能大哭……真嬌氣。沙灘上的沙子多干淨多細,他後來走遍全世界的沙灘,都覺得沒有家鄉的沙灘干淨細密,妹妹走兩步鞋子里進了沙,就撒嬌的讓父親背著……嬌氣。一點兒都不可愛——可他看到父親毫不猶豫的將妹妹抱起來,還是看的有些發呆。
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
甚至到後來他跟父親的交流,有一段時間完全是一個會犯錯一個動手打。他心里都有些怪異,好像這樣的接觸,反而令他舒服。仿佛這才是正常的。
爺爺說,也許當初並不應該答應他外公外婆和父母,也不該依著女乃女乃,將他帶在身邊養。只是那時候爸爸媽媽工作都很忙,生下來體弱多病的他,也是要靠保姆和更忙的外公外婆幫忙照顧,反而不如跟著爺爺女乃女乃好。爺爺一時不忍也就答應照顧一段時間。哪兒知道到後來一再的送回北京,卻一再的送不下,只好一再的延期……他卻覺得好。他始終覺得沒有誰的童年比他享受過更多的自由了。
印象里回北京後好久他是外婆親自照顧的。優雅的大家閨秀般的外婆跟女乃女乃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對他卻如出一轍的寵愛。只是寵愛中多一兩分理性。比如送他去學字畫,就是外婆的主意——當時並不覺得這個枯燥的學習會有什麼樂趣產生,直到後來。如果說影響了他一生可能太嚴重,但至少至今為止的幾十年,他受用無窮。更何況…累…
董亞寧將彈夾放回去。
蹲在地上好像有點兒久,他站起來。
桌子上除了幾個小型的槍械模型,還有幾個相片架子。他拿了一個過來看。正是年幼的他,站在那時還算年輕的外公外婆身前。
外婆穿的是沒有領章的軍裝。因為那天打靶,她也技癢難耐。還記得她只動了手槍。左手右手都試過了,左手的成績比右手打的要好。她卻不滿意,只說自己眼神不好了。轉了下臉看著他,溫和的說,阿寧,外婆跟你一樣是左手將——外婆的手,拉著他的小手,比著。他的手型很像外婆。
就是那天,他耐心而理性的外婆,教給他怎麼拿槍。並且握著他的手,打出了第一顆子彈。
後坐力很強,他尚稚女敕的骨骼被震得酥麻,耳朵雖然戴著耳套,但仍覺得這聲音是難以抗拒的令人震撼。更神奇的是,就在子彈射穿靶心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跟握著自己手的這個年老的女子、她身後那嚴肅的老者他的外公、以及他們代表的另一個家族,產生了共鳴。只是一個很細微的感受,他知道他們血脈相通。當然那時候想不到這麼深刻,卻大概從那之後,他漸漸並不抗拒他們的給予。接受,然後回饋。是從那時開始的吧…檬…
他看著照片里的外婆。
穿著舊軍裝的外婆,臉上有種淡雅卻又堅毅的表情。家里有很多外婆各個時期的照片。從年輕時候作閨秀打扮的洋裝照,到中年時期的列寧裝,年老時候仍保持著干淨整潔、即便是滿頭銀發,也還是好看的老人——他獨獨喜歡這一張照片。
他手指擦著鏡面。
外婆去世早了些,他沒有來得及孝敬她。
也曾經想過,假如那時候,外婆還活著,她會不會幫助他?
外婆是個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的女人,而她的大智慧里,總是有些慈和跟善良的成分的。也許她的考慮中,會少些利益和榮耀,會少些盤桓和算計。就如同外公幾起幾落她始終不離不棄,也許對于她唯一的外孫,會多一點憐惜……但這也僅僅是一個「假如」。
所有的假如背後,都是一連串的無奈。
他再明白不過。
他轉了,靠在桌上。
外婆後來也帶他再去過靶場,每次使用的也都是老式的手槍。多數時候他在旁邊看著,慢慢的才在外婆的鼓勵和許可下打槍。外公總會考他各種功課。大概就是那時候同他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他們高中的時候,有軍訓,也會打靶。給他們用的是舊步槍。槍托簡直都能掉渣子似的。他看著沒模過步槍的同學們興奮極了,覺得很有意思。也有點兒小小的驕傲——雖然,雖然被那個仍然跟他分在一個班里、打靶還在一個組里的邱湘湘斜著眼楮看,很掃興——但那種感覺還是很好。
——————————————————————
第二更︰算9號的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