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正式的姓名,他生命的編年才正式開始。
司命向來自負,不會听凡人安排,容若沒有按照明珠希望的那樣,成長為繼承父親衣缽的政治家,也沒有成為生而待死的紈褲子弟。從一開始,他就注定要去向另一條路,成為了另一個人,一個連他自己也未曾預料到的生命。
他如同一朵六出的雪花,不食人間富貴,就這般,在這世間的冰霜雪劍里,高傲執念地飄灑著、盛開著。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采桑子》
二十多年之後,容若寫下這樣一首詞。
這闕詠雪詞,氣質清冷不凡,歷來被看做是容若自況。
藝術家大抵如此,傾向于自我描摹︰詩人以詩自畫,畫家以畫自畫,音樂家則以音符自畫……
正是因此,千百年後,我們仍舊能夠讀到他們卓然的樣貌與高潔的品性。
這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和情感,只能領悟,不可言傳。
初讀這闋詞,就有一股不合于世的凜然寒氣,撲面而來。
中原以牡丹為尊,牡丹雍容華貴,大有國母氣象。而雪花卻是天生的,沒有來歷,沒有根系,甚至沒有香氣。在世人眼中,雪花甚至不能被稱作是「花」,更何談其「美」了。
儒家思想被統治者御用之後,便熄了百家爭鳴之火,主流價值觀尊崇的是牡丹之雍容,鄙薄的恰恰就是雪花之輕佻。
容若以雪花自況,注定了自己于世所不容。
在容若看來,人生就是需要不合群的態度,若千人一面,讀一樣的書,寫一樣的詩詞,甚至穿一樣的衣服,那樣的生活有什麼趣味呢?你只不過是不斷重復別人,卻從未真正做過自己。
雖千萬人吾往矣。
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落日照大旗,萬里西風夜正長,這才是生命的高音。
容若希望為自己尋得一處靈魂的憩園,任由自己的性情,不必侍奉在君王身側,不必繁文縟節,不必時刻記住不越禮、不逾矩。
自己生來就是避世之人,根系在于天上,而不是人間。他不喜家族強加給自己的身份,他就是一片初冬的飛雪,絕不是養在深閨的富貴牡丹。
他的靈魂注定要漂泊。
即便是在人群里鬧市中,他仍舊覺得自己是天涯羈旅。
容若自始至終都是孤單的,這樣的孤單別人看得到,卻踫不得。
他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所想,我手寫我心,不著痕跡而又能獨抒性靈。
後來袁枚提倡性靈說,認為詩詞歌賦其實就是人的性情,需要表達,需要有人傾听,不能掩飾,也無法掩飾。真性情是詩詞的靈魂。
早在唐朝,李商隱便已經說過︰「人稟五行之秀,備七情之動,必有詠嘆,以通性靈。」
從這一點來看,容若的詞,早就有了性靈的影子,或者說,他原本就是個性靈之人。
謝娘原是王凝之妻子謝道韞,才貌雙絕,容若此處以之喻美人,試問美人別後,誰還能來疼惜他自己?這個美人是誰,我不說你也知道。
她未必是某一個人,卻定然是納蘭容若式的情懷。
笳,是納蘭詞中屢次提到的一種樂器,即胡笳,形似笛。吹奏起來,剛柔交替,五音迭進,善發悲音。邊塞詩中,常寫悲笳,其聲調蒼涼而不能自已。樂府詩中亦有《胡笳十八拍》傳世。
王國維曾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容若听到胡笳悲音,頓生飄零之感,此時他可不就是一朵六出雪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