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我低頭撫弄著黑色的小塤,這種陶土燒制的吹奏樂器在婉月極為常見,或為圓形,或為橢圓形,有六孔,吹奏簡單。原本是先民們為了誘捕獵物,模仿鳥獸叫聲而制作的,不想成為一門淒愴悠然的樂器。
《詩經》里就有這樣一句話「伯氏吹塤,仲氏吹篪ヾ」,借以表達兩兄弟和睦親善的手足之情。我念及死去的薛凱臣、章顯,神允軍的兄弟,曾經在楚然帳中做了一首塤曲,並為它填了詞︰戰歌蔓兮,揚塵起,鴻雁歸兮,烈馬去。誰記,關山萬里,為酬知己,忘生死……
殿中的光影被掩去一重,鷹隼走到近前,把住我的手,「章顯和薛凱臣也算互相伯仲,所謂天敵也是知音。他們都有著一腔忠君報國的熱血和臨危不懼的風度,然而不同的立場令他們互相葬送。月牙,你說,作為知己的我們是否也有相克的一天?」
「大王今日何出此言?」雖然他說的很平靜,但莫名的感慨還是讓我心跳了幾下。
鷹隼沒有回答,伸手指了指臨桌那盤未下完的棋局︰「你知不知道剛才的那盤棋為何如此難下?」
「或許是大王怕下了這一顆棋子,便會失去另一顆棋子。」
「好聰明。兩顆棋都是同樣的重要,本王又怎會舍得兵行險招?」他將我的手攥得更緊了,「但我還是讓你犧牲了這麼多。」
我心中一動,抬眸向他望去,卻正好同他那深邃的目光相遇。看著那復雜的眼神,我登時明白了一點什麼。
「月牙,以你的品貌、才智,換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王後的不二人選。本王虧欠了你多年,或許是我太自私,所以克走了你的榮華。作為女子,本來是讓人疼愛的,何況是你?」
我知道他心中的顧慮,搖搖頭︰「這樣的虛名于我沒有意義,還抵不上你一句軟語溫存呢。我的兒子不是太子,我若為王後,怕會動搖樂世在朝中的地位。我了解,我們這個權力家族有著異于常人的沉重血腥史,嬪妃之爭,太子之爭,前路還很長呢,我只想走得平靜些,腳下的白骨少一點……」
鷹隼倏然沉默下來,麻紡的紗帳在殿內輕輕鼓動。
我反握住他的手︰「不要為小事傷神。什麼克不克的,我並未感到委屈。倒是你,後宮空虛,轉眼間我會老去……大王會不會嫌臣妾老?」
我仰著臉,神色微微黯然。
「臣妾老了,自然愧對大王的風華。要是你有新寵相伴左右,還請別忘了我才是。」
燭光中,他伸手撫模我臉頰的手比燭光還要溫柔︰「露水之情只在朝夕,本王既然許你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便至死方休。」
低沉的聲音透露著堅定,我忽然體會,如他所說,作為知己彼此之間也有相沖的地方,因為要為對方做出讓步,甘願犧牲。但不管怎樣,我與他不會為敵,永遠站在同一條線上。……對嗎?
我目光閃動,仔細凝視著鷹隼那張成熟深情的臉,他嘴角勾出笑︰「做人間鴛鴦。」
……
宮外。
樹的影子隨著車轅的滾動聲在兩旁倒退,破破碎碎的,仿佛無法編織完整的夢。而洛平川的聲音一如夢囈,悠遠迂回,牽動著嵐動蕩的心緒︰「在我的理解中,不論友情,親情還是愛情,這世界上最動人心魄的感情莫過于絕境里的依偎、患難中的扶持,拋卻一生生死與共。是謂‘酬知己,忘生死’。我洛平川此生唯一的志向便在于成就事業,像上邪的神允軍一樣留名青史,成為神話。」他眼中挑起一抹笑意,驕傲的風姿靜靜現于夜色下。
「你覺得我怎樣?」他問嵐,將手里的草兒餃到嘴里。
嵐淡淡地說︰「一般般啊。」
「不覺得我有才嗎?」
「那又怎樣?我覺得有才不一定是好事。」嵐唏噓道,「那些自負才名的人,渴望在亂世中稱王稱霸,奮斗了許多年,卻無所得。春秋大夢,不過爾爾。」
洛平川的眼楮慢慢眯起,「沒想到你小小年紀也懂得這些。」
「在宮里听得多了。」她望著洛平川的眼神有一絲期待。「我的夢,是離開這些。」
洛平川避開,裝作若無其事的望著虛浮的月影,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他來宮廷,就是為了走進這個權利圈子,功成身退?還遠著呢……
凌鵠宮。
與鷹隼正在交談,王城令急急求見,成了今晚的不速之客。
「到底是何事?」他不安的臉色讓鷹隼以為城中發生了什麼暴-亂。
「啟稟大……大王,」他語聲慌亂,身子挪了挪,將跑掉的鞋子藏在衣袍之下,「今日公主出宮,與……與御史大夫的公子當街私斗,惹來群眾非、非議……」
鷹隼辛苦地听他說完,問道︰「你說公主跟人打架?她受傷了?」
「受傷的是御史大夫的公子。」
「傷得如何?」
「回大王,手骨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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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ヾ篪︰(讀音ch )古代一種用竹管制成的樂器,有八孔,像笛子一樣。篪,形聲,從竹,虒(s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