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剛過,坐在堂皇的大殿里,鷹隼的思緒,忽然飄蕩開去。他想起了曾經的許多事情,想到初登大寶的那天,群臣將他擁上王座,神允殿森嚴的得像天地盡頭的堡壘,他的每一聲命令威嚴得如同神罰。白天也好,黑夜也好,他沒在華政殿的案頭,三三兩兩的人來了又去,有的是來奏事的臣子,有的是奉茶的宮人。光影在他身邊無聲的交錯、穿行……
回憶著,鷹隼不覺瞪大了眼楮,眼楮里染著淡淡的恐懼……
他注視著外面昏黃的景色,過了一會兒,丞相左睿恭敬地走了進來。
「拜見大王!」他低著頭,從跨進大殿到行禮都不敢瞧鷹隼一眼。
鷹隼將視線轉到近處,問道︰「怎麼搞的?你走路的氣度沒以往沉著了。本王還記得,你每次上殿都是一副巍峨挺立的樣子,步伐穩健,每一步,都走得那麼踏實。近來身體不好麼?」
「謝大王關心,臣……大概是老了。」
「老了……」鷹隼舒了口氣,「老了真是可怕,連路都走不穩了。」
左睿的頭佝得低低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鷹隼自顧自地感嘆︰「不過,走慢一點,總會穩些。只是可惜,少年時願意站在你身邊扶著你的人,到暮年後卻對你撒開了手。曾經,在棘手的困局中,好不容易從彼此那兒找到忠誠和力量的含義,最終都無法抹去利益的牽扯,不能緊密的聯系在一起……」他斂住情緒,浮出淡笑,「你這個做岳父的,還是向著女婿!」
??「老臣……惶恐!」
??鷹隼低眉,注意到他鬢邊的白發,時光已經離得這麼遠了……此一時,彼一時。「好了,你也不必惶恐。你盡心為上邪效力,又不是一日當朝,你對本王的好,本王都記在心里。」他拿起案上的兩本奏章,遞向左睿,「本王這里有兩份詔書,一份是改立太子的,一份是給你的。」
??左睿抬起眼,王者的瞳孔中,像是透射著一座孤單的森林,有著特別深沉的寂寞,和強大。他緩慢地爬起來,接過詔書,心里邊百感交集。
??「你不必這麼憂慮!本王給你的詔書不是責罰你,是留著給你保命的!你好好收著,以後有什麼不測,準你條陳上奏,可保性命無虞。」
「王上,我……」
「收著吧。」
??左睿跪在地上,兩手托舉著把詔書高高的捧過頭頂。「臣,領旨,……謝王上。」
??「嗯,你退下吧。這朝廷的事,本王不會再過問了。」
??見左睿並未動身,鷹隼站起來,轉身欲往內室走去。
??「王上!」
??鷹隼停住身形。
左睿張了張口,期望著鷹隼轉過身來。
他知道左睿心中有愧,想要懇求自己的原諒,悠悠吁了口氣,沉聲道︰「好自為之。」說完快步而去。
??左睿在殿中連聲呼喊著︰「王上,王上!……」
??他還想多說什麼,鷹隼已經離開了。至于那些解釋的話,他不想听,也甚無意義。
??左睿一生為上邪盡忠,但到最後,還是自私了一回。他的呼喊,正是內心歉疚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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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的君座聶深寒,用自己的死玩弄了我兩個孩子的命運。然而結果並非如他所期望的那樣不堪。起初他綁架樂世嫁禍絕肖,是想促使絕肖*宮。但他以為鷹隼會大義滅親,令絕肖一輩子無法翻身。
??以鷹隼的手段,要制服兒子的野心,並不是沒有可能。但他終究沒那樣做。而樂世,如果聶深寒還活著,他一定也不會留下他的性命。
??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帝王粉碎了他全部的計劃,即使他用生命,也沒有令計劃實現……或許這就是天意,上天已經將天下交到上邪手中,便不會由人肆意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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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香苑外,洛平川帶軍隊將這里圍困住了,官兵們將鳶尾等浪子余孽抓了出來。鳶尾一縷長發垂散,深深的悲哀過後,是無邊的沮喪,官兵押著她從洛平川身邊經過,她的眼神留戀的在他身上盤旋。每走一步,都是在望著他,似有話要說。但終究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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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隼三十四年四月,邪王隼廢太子樂世,稱婉月王,改立晉王絕肖為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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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凌鵠宮外的禁軍解除了,但我們的住處布滿了眼線。我向鷹隼申請想要搬去清泉宮,以此強調一國之母的身份,甚至在想,如若效仿付王後干預朝政,也不失為一計。
??芙芮宮,我正在整理要搬走的東西,看到大婚時父王送我的羽觴,不自覺握到手里。
??「你真的甘心,放棄樂世?」
??鷹隼點頭,「絕肖也不錯,他成年之後越發英武,人又聰明,將來啊,必有一番作為。」
??「從來關系江山的事,你都不允許自己錯半分,這次,真是你內心的想法嗎?」
??他笑著挑眉︰「難道我會草率地下決定?」
??「就怕你是顧念我。」
??他的表情微微凝滯了一秒,我說道︰「當初父王送我羽觴,是暗示我,我的命運如酒杯,僅是男人手里的工具。你大可不必為了這個工具,向原本堅定的東西屈服。」
??他俯身,手指一勾,將羽觴搶了過去。他拿著它快步往殿外走去。
??我跟著他,喊道︰「你要干什麼?別動我的東西啊!」
??他步伐匆匆,在外廊站定,輕輕一拋就將羽觴丟得老遠。
??「這是我大婚的禮物,你做什麼丟掉它?」我走到他身旁,眼前一片平靜,不知羽觴落到了何處。
??「我丟掉的是你的包袱。」
??我微微一愣。
??鷹隼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你就別管了。」
??「我的確不想看到你們父子廝殺,也不想他們兄弟相殘,可是絕肖!……我怎麼能讓你為了維護一個家的和氣而亂了國事?」
??他笑起來,見到他看似無所顧忌的笑我的心情自然的好了許多,他攬住我的肩膀,「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我不會用家事去亂了國事的,月牙,這事與你無關!本王若真想殺他,真覺得他做不了這個太子,我不會顧念你,不會,不會……所以,與你一點關系也沒有!沒關系,沒有關系……」
??我看著他的神情,他還在笑著,還是顯得那麼輕松。可不管他怎麼掩飾,他的心,都逃不過我的眼楮。尤其在他停住笑的那瞬,內心最真實的情緒總會毫不經意的泄露出來。
??「還在瞎想什麼?……叫你別管就別管!誰說你是工具了,我才不要你為誰當工具呢!我只想它好,好好愛著這只酒杯,這只獨一無二的酒杯,愛她一輩子!別管了,答應我別管了。」
??他抓住我的手,將我擁進懷里。
??「別管了,別管了……」他輕輕呢喃,親吻我的額頭。
??在那一刻,他放下了他的江山,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放下了。他握著的,是我的手。
??我笑起來,卻沒有那麼好的心情。也許在所有的甜蜜中都會有一絲苦味夾雜在其中,而愈是甜蜜,愈是苦澀。我裝作什麼也沒看透,答應他︰「隨他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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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廢的樂世,暫時搬到了一處種著排排銀杏的寢殿,過幾天,他就會離開這里去婉月的封地。屋內有琴聲傳出,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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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隼的步輦停在院外,他聞著琴音,吩咐下轎走了進去。跟在他身邊的不是小周子,而是絕肖安插的宮人。走到殿門口,他吩咐其他的奴婢都等在殿外,唯獨對這個人說︰「你就不必了,跟我進去。」
??他深知要把這個人帶在身邊,才能讓絕肖心安。
??走到殿內,殿內一片荒涼。除了門口監視的宮人外,這里,只有樂世、阿若,和他們的孩子煜兒。
??「如此琴藝,堪稱天下一絕啊!」
??「父王。」樂世的琴聲停了。「您身體好些了嗎?」
??「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
??「父王。」阿若拿過來一個席子,鷹隼撩起衣擺坐下。「過幾天你們就要走了,也不知何時再見……要是能喝酒,為父倒想跟你喝上一夜。」
??「父王就別喝酒了,以身體為重。」
??「我只是隨口說說。還記得小時候,咱們一起瞞著你母後去後山喝酒嗎?」
??說到這里,父子倆都笑了。
??「其實最不懂規矩的也是你了。」鷹隼感慨著,「嚴肅很少,一向從容悠閑,辦起正經事卻能令人放心……」他咬重了最末的四個字。
??樂世的手指在琴弦上無意劃過,留下一串清淺而利落的聲調,「今後兒臣不能陪在你們身邊了,希望父王和母後能常開懷。兒臣只盼你們好。……永遠恩恩愛愛。」他轉過臉,一雙眼楮目光炯炯。
「你也會像以前一樣,從容的面對自己的將來,是嗎?」鷹隼問。
他唇邊似有苦笑︰「身已至此。」
??「雖然你走了,但父王羨慕你可以月兌去一身束縛。……人們常把十年看做人成長的一個節點,這一生,能有幾個十年?三個,四個?還是五個?六個?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十年都在為江山廝殺,這會是我永遠的遺憾。父王但願你不要有這樣的遺憾。……好好跟阿若過日子,最好生一窩孩子。」
??「父王……」樂世眼里的淚光動了動,「父王請保重好身體,兒臣還想再見到你,听到你給我們的孩兒取的名字。」
??「好,好……」鷹隼緩緩點頭,沉默了片刻,又道了一聲,「好啊,……」
??他眼中也有了淚光閃動,血絲越來越鮮紅。情到深處,不論怎樣掩藏都掩藏不住。大殿陷入沉默,兩個人這樣對視著,相似的面孔,一個是父,一個是子;一個是君,一個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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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注釋ヾ出自《古詩十九首之五》‘西北有高樓’。關于此詩的解釋被遐想了多種,大致是說彈琴的人是一個高人雅士,因有不能超月兌的痛苦徘徊在心,所以大放悲歌。詩人听到後,為此痛惜,希望他振作起來。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獨覺這句引人感嘆。本文中,樂世愛著年輕的母親月牙,他想為她彈奏,她卻不能來他的世界里聆听。這就是為什麼,他不在人前彈琴。
??鷹隼听到了他的琴聲,明白了他並不是想要放棄王位,他選擇離開,一來,鷹隼是君王他是臣,他听從父親的安排。二來,他只盼鷹隼和月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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