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命苦凝望著遠處的雲山霧海,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沉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雖想要遠離是非,讓我妻子過上與世無爭,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是非總是找上門來,我想避而不能避,是我太疏忽,以為這天下總會有一片淨土,讓我和我妻子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我心存善意,他們卻容不得我這異類。」
方丈嘆了一口氣︰「哎,按理說,老衲是方外之人,本不該多摻和世俗名利權欲爭斗之事,但施主是我寺的大主顧,又是通吃的食主,老衲實不願意見你墮入魔障。」
甄命苦回頭看了老方丈一眼,「敢問方丈,何為魔障?」
「殺意,惡念即魔障。」
「方丈莫不是要勸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道淨笑了笑︰「非也,屠刀也分正義與非正義,若是能殺一人而救千人,這屠刀總需有人來操,若是為一人而殺千人,這屠刀放下也罷。」
「如果是為一個至善之人,殺一千至惡之人,又當如何?為了救無關緊要的千人,卻害死了自己至親之人,莫非這也是正義?」
「雖然這不是施主心中的正義,卻是那一千無辜和弱小之人心中的正義,善惡本是施主自己的判斷,在老衲看來,天下萬物皆善,施主殺念一起,就有千萬人為你妻子之死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不但是造了你的業。也是你妻子的業,若有來世,你妻子恐怕依舊要墮入惡性的輪回。」
甄命苦不以為然地聳肩一笑︰「不瞞方丈。我從來不相信有來世。」
道淨默念一聲阿彌陀佛,面露慈悲之色,嘆道︰「看來施主是執意要以殺止殺了。」
甄命苦淡淡說︰「這幾天我想明白了一個問題,正如方丈所說,這世間本沒有是非與善惡,弱肉強食本是自然的常態,是物競天擇。好心人為了不讓狼吃兔子,因而救下狼口中的兔子,以為這是慈悲之心。卻不知因為他的好心,讓數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崽活活餓死,世人都同情兔子的弱小和不幸,卻不知狼的淒涼和可憐。」
道淨嘴里低聲念著「物競天擇」這幾個字。忍不住說︰「善哉善哉。施主著實有慧根。」
甄命苦笑了笑︰「狼若死了,兔子沒有了天敵,它們會迅速繁衍,吃光草皮,將草原啃成荒漠,荒漠變成沙塵,吞噬人類的家園,造成殺孽。環環相扣,而這一切的起因。就是因為狼在這其中所起的作用被人忽視了。」
道淨想了想,「老衲明白了,以慈悲心去殺生,和以仇恨心殺生,是本質的區別,施主要做一匹吃兔子的狼,而不是被吃的兔子。」
「問題就在這,誰又能判斷誰是慈悲心,誰是復仇心?」
道淨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施主此時就是復仇心。」
甄命苦回頭望著洛陽的方向,不置可否,輕聲說︰「鵝鵝肚子里懷有八個月大的孩子,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在我面前炸得四分五裂,害死他們的人還在洛陽城里花天酒地,不受任何懲罰,想到這里,我的心就平靜不下來,佛門雖是清淨地,恐怕也無法消除我心中的這股如煉獄般折磨著我的憤怒。」
道淨沉默了片刻,問︰「是什麼將她炸得四分五裂?」
甄命苦突然渾身一顫,臉露痛苦之色。
這幾天他一直在回避的這個問題,將所有的過錯都推到單雄信,王世充,甚至是通吃的身上,不敢正視自己的所作所為,如今被道淨親口提出,讓他有些難以招架,沒人比他更清楚,張氏是怎麼死的,是死在他親手研制的土制炸彈。
制作這些武器,他的本意是為了保護家人不受外來的威脅和傷害,而這武器也確實能讓那些心懷不軌的深深忌憚,然而命運的捉弄,這種可怕的武器卻成了親手斷送張氏性命的罪魁禍首。
他一直不願意承認,是他讓人日夜研制的得意武器,斷送了張氏的性命,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
道淨感覺到他心中的痛苦,嘆了一口氣︰「屠刀確實必不可少,只是屠刀要看掌握在誰人的手里,若是甄施主能將屠刀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以甄施主的為人,老衲相信甄施主會用它來揚善罰惡,伸張正義,然而施主的失誤就在于,明知道這把屠刀的威力和可怕,卻從來沒有想過將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放任它落到王世充之流的人手上,以為這不關己事,坐視它傷及其他人,直到它傷及你自己的家人,你才悔之晚矣,今天的這一切果,甄施主你不作為是首因。」
道淨望著洛陽的方向,眼中閃爍著智慧的洞悉和對蒼生疾苦的慈悲和無奈。
「皇權這把屠刀的權柄,古今無數人為了它流血丟命,它有著無窮的魅力,將天下蒼生踩在腳下,生殺任意,如今它被握在王世充這種人的手里,因它而死的人,成千上萬,王世充視百姓如羔羊,百姓視其為虎狼蛇蠍,爭斗與流血必然不可避免,最終是以流血為終結,這是千百年來在這片土地上往復循環的歷史,一個聖明的君王也許不能讓天下百姓永享太平富足,但總是能造福一時,這就是善果,不能因萬事到頭皆是空,就消極怠慢,忽略了當下的努力對未來的積極作用……」
也許是常年吟唱佛經的緣故,他的聲音帶著讓人平靜安詳的音調,讓人忍不住地醉心傾听。
「施主不喜名利,奈何名利始終如影隨形,短短的幾年,施主闖下天下皆知的響亮名號,偏偏施主視浮名如糞土,本來上天給了你一身的本領,洞察如炬的智慧,這何嘗不是一把利刃,上天賜予你利刃,就是要讓你擔大任,闖威名,為天下弱小良善謀福祉,這是你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卻用它謀私利,避俗世,上天奪走你心頭之愛,也許正是讓你能痛定思痛,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這其中的因果也不一定……」
甄命苦始終靜靜地听著,直到老方丈說完,他才說了一句︰「老天不讓我清靜,那我就將這天下攪個天翻地覆,我本不想摻和,以和為貴,他們卻非要逼我動刀,那我就讓他們如願以償。」
道淨嘆氣搖頭道︰「哎,心魔若容易消除化解,這天下也不至于有那麼多權欲燻心,爭名奪利了,只望甄施主在將這天下攪得一團混亂,如願以償,泄去心中怒氣之後,能靜下心來想一想老衲今天跟你說的這番話,老衲就不打擾甄施主靜思了。」
說著,起身離去,沒走幾步,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過身說︰「對了,忘了跟你說,幾天前通吃離開了少林寺,說要去找鵝鵝,老衲攔不住他,只能任由他離開,老衲不知道通吃他做了什麼讓你這麼生氣,但老衲能感覺到他的痛苦和傷心跟你是一樣的,這一次離開,老衲不知道他會發生什麼事,他太單純太死心眼,只是希望你下次看見他時,不要太過苛責他……」
甄命苦沉默著。
道淨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
甄命苦獨自一人默默地坐在懸崖邊好一會,從懷里掏出半台超世代手機來,翻看著里面幾千張張氏的照片和視頻,一滴熱淚落在屏幕上,直到身後響起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他伸手擦了擦眼角,收起手機。
「查得怎麼樣了?」
兩名暗衛軍探子出現在他的身後,微微行了一個軍禮,「甄爺,王世充一個月前派人前往山東齊州求援,竇建德已經答應出兵,現在齊州城內已經在厲兵秣馬,準備發兵,馳援洛陽。」
甄命苦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問︰「查到李家三小姐的消息了嗎?」
兩名探子臉露慚愧之色,搖了搖頭。
一人說︰「听說自從突厥回到長安後,三小姐就不知所蹤,我想她當時並不在洛陽城。」
甄命苦沉默了片刻,「辛苦你們了,我讓你們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越野車就在少室山下的一家民宅里,已經加滿了油,這是鑰匙,其他東西已經放在來時的那座破廟里。」
其中一名哨探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給甄命苦遞了過去,甄命苦取過,站起身來,將身上纏的繃帶通通解下,扔下山崖,露出一身精壯發亮的肌肉,一道道新愈合的傷疤就像一條條蜈蚣般爬滿了他的背脊,轉身朝破廟處走去。
回到破廟里,之間破廟里的香爐台上,放著一個大皮包,里面除了合金軟甲,稱手的兵刃外,還有他特地讓人鍛造的鍛煉器材,一件綁滿了鉛塊的負重衣,一大包高能量的行軍食品。
他給自己十天的時間,十天之後,他要讓自己的體力恢復到最佳的狀態。
……
轉眼十天匆匆過去。
龍門鎮的暗衛軍秘密基地里,一千暗衛軍像平常一樣,在操場上訓練著,裴行儼獨自一人掛在操場的一個角落的單杠上,做著引體向上,身上的汗水流過他身上剛愈合不久的傷疤。
從營地的帳篷里奔出一個護士模樣的美麗女子,邊跑邊喊︰「讓你不要做這些劇烈運動,一會傷口裂開,又要縫針,你老這樣怎麼能好得了啊?還不快下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