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喊出那嗓子,又感到後悔。眼前的人不再是那個和叔父語笑嫣然的趣客,而是響馬的頭子了。
三年前合莊應付抱犢崮響馬的那會兒,陳淑已經滿了十五歲,嬸娘用鍋底灰將她的臉蛋和脖子涂得如黑炭般的情景記憶猶新。按說她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尊容的,但她有個寶貝——一小塊洋鏡子,自然是叔父送她的禮物,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化妝後的模樣,她不禁不生氣,而且感到可笑,于是便在藏身的菜窖里咯咯笑出了聲。引起了嬸娘和陳三家的怒視。她身邊的白菜上坐著妹妹陳嫻,也在笑,但很快被母親y n狠的面容嚇的嚴肅起來。
響馬進莊意味著什麼,陳嫻還不懂。但陳淑知道。知道雖知道,但她並沒有多麼害怕,正所謂無知者無畏。好在那次響馬吃了大敗仗,留下一大堆尸體退走了,如果響馬打進莊子﹍﹍種種的設想是後來才有的,對于後果,嬸娘尤氏含混但堅定地說明了,她也听懂了。山鄉的女孩子出閣早,十五六歲的年紀,盡有身穿大紅襖坐上花轎當了新娘的。
「不僅是騙子,而且是殺人如麻的響馬頭子。」龍謙微笑著對指著自己的女孩說。
「滾出去!不懂事的毛孩子,這個地方,有你說話的地方?」陳超勃然大怒。
「沒關系。她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而且,只有陳先生之開明,方可教育出如此爽利的女孩子。」龍謙滿聲細語道。
陳淑遭到叔父的嚴厲呵斥,低了頭,疾步退出了堂屋,臨出門的一瞬,龍謙看見了女孩大眼楮里噙著的淚水。
「陳先生,」龍謙輕咳了一聲,「您一直關注局勢,對于當今時局,有何高見?
「陳某蝸居山野,不過一村夫而已,哪里還懂什麼時局?」陳超冷冷道。
「那,總該听說過義和拳吧?」倆人閑坐良久,陳超並未吩咐人上茶,龍謙也不在意,談興依舊很濃。
這個當然听說過。陳超想,如果不是已經逃的不知何處的鄭經嚴厲的態度,如果不是此地沒有一座教堂,那麼,義和拳就在眼前了,「可是,這和我們有什麼關系呢?」陳超大聲說了這麼一句,心情煩躁起來,鄭經,沒錯,鄭經已經逃走了,他是幸運的,如果,如果官府將來追究自己——官府是一定會追究自己的,為什麼降賊?自己該怎麼說呢?因為蒙山賊勢大?突然,陳超發現,或許他們並沒有多少人。
「陳先生,你對拳民如何看?」
陳超想著心事,沒有回答。
龍謙思索了一下,並未在意陳超越來越淡漠的態度,「看來陳先生不願意繼續聊下去了,正好我有事要處理。」龍謙站起身來,「陳先生,我準備請您出面成立一個機構,叫做三莊村務會也行。」
陳超不解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我說過了,我們將要在這兒住一段時間。為了盡可能地不影響大多數良善村民的生活,我們需要當地有聲望的士紳出面,包括白魏那位姓蕭的先生。畢竟,這兒的情況你們更了解。」
「你,什麼意思?」陳超沒有听明白。
「很簡單。戰死的鄉兵需要處理,家屬需要安撫。我不打算追究鄉兵們的事,但不等于他們也會忘記。還有,我們駐扎在這里,總要與百姓發生關系,我希望這種關系是溫和的,如果能親如一家,那就更好了﹍﹍」
「簡直是做夢!」陳超被提醒了,「你們殺了那麼多的人,讓女人失去了丈夫,父母失去了兒子,你們侵佔了他們的家園,你們打破了我們平靜的生活,現在竟想著親如一家?」陳超似乎听到了最好笑的事。
尤氏驚恐地在窗根下听著丈夫的吼聲。平時他是不這麼大聲說話的,可是現在面對著的不是一般人,是一個土匪,一個發兵佔據了鄭家莊和陳家崖的匪首,尤氏幾乎想不起曾經在她家做過客的那個人的樣子了,留給她的只是極為模糊的印象︰高個子,絡腮胡子﹍﹍她緊張地听著那個人的反應,生怕那人因此發怒起來,由此會給丈夫帶來災難?
「你們原先的生活並不平靜。」龍謙的聲音依舊平靜,毫無波瀾,「別再自欺欺人了。想想我上次在鄭家莊村口看到的那一幕吧,想想那個因抗議鄭經加租被枷在寨門前示眾的村民吧。即使我不來,你所謂的平靜生活正在迅速被打碎,一些本來很良善的人變得活不下去。鄭家莊我是走遍了,鄭經的宅子是那麼的奢華,而大量的泥棚子遍布全莊。初步統計,鄭家莊一萬四千畝耕地中,鄭經一家便佔據了八千四百畝之多,全村有一多半的人耕種著他的地,成為他的雇農,他的奴隸。沒錯,就是奴隸。你想,農民將自己收獲的一半以上交給地主,所留的連果月復都勉強,不是奴隸是什麼?我還知道,那個被我們打死的鄭忠,在鄭家莊隨意凌辱雇農的妻女,沒人敢表示不滿。曾經有人找鄭經告鄭忠的惡行,于是便被當作響馬的耳目抓走關入縣里的大牢。這些事,不是我編的吧?陳先生,你覺得我們趕走鄭經,殺掉鄭忠,那些被他凌辱欺壓的雇農會為他的主人報仇雪恨嗎?」
「俺家老爺可不是那樣的人,」尤氏突然闖了進來,在龍謙面前跪下了,「俺家老爺從來沒有欺負過村里的人,求你饒了他吧。」
龍謙不等尤氏磕下頭去,一把扶住了女人,「夫人請起,這是干什麼?千萬不要這樣!快快請起。」龍謙用力將女人拽了起來。
陳超怒道,「婦道人家,丟人現眼,來這里干什麼?還不給我滾出去!」
「陳先生,尊夫人是關心則亂啊。」龍謙轉頭對尤氏說,「自上次造訪陳家崖,我是將尊夫當作朋友的。請夫人放心,龍謙絕不會做傷害尊夫的事。」
「那就謝謝龍先生了,外子十年寒窗,考取功名不易,還望龍先生收回成命。」尤氏倔強地說。她一直在窗外听著倆人的對話,認為龍謙要陳超出來做事,將會讓丈夫墮入萬劫不復之地。
「只是跟尊夫商議嘛。他不願意,我還能強迫不成?」龍謙笑笑,回身對陳超說,「尊夫人伉儷情深,令我感動。剛才所言之事,還請陳先生三思,諸事纏身,這便告辭了,改r 再來拜會。」說罷,對陳超拱拱手,起身離去。
陳超的壓力一下子消失了,目睹龍謙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後,陳超頹然坐在椅子上,感覺到後背濕津津的,不知不覺間,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衫。
他畢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而自己,卻是一方富紳。一面之緣,真的就是朋友了嗎?即便是朋友,面對大是大非,友情又值幾何?
陳超看妻子仍在發呆,心中一軟,柔聲道,「阿蘿,何必如此?以後千萬不要莽撞了﹍﹍男人間的事,你們婦道人家是不懂的。」
尤氏小名阿蘿,只有在夫婦**時,丈夫才會呼她的小名,尤氏一坐在椅子上,「夫君,千萬不能答應他出來做事啊,那就是從賊!萬一官府追究起來,你要吃官司啊。」
「為夫自然省得。不過此人不同一般的響馬,我想他不會硬逼我的。」陳超鎮定下來,「好在咱陳家崖這次算是幸運﹍﹍你去對淑兒說,別太不懂事了,龍謙念過書,有涵養氣度,不與她一般計較。但他手下就不一定了。你給我管住淑兒和嫻兒,從現在開始,就呆在院子里,哪也不準去。」
「是,賤妾這便去說她。」尤氏也是有點文化的,「也不知道這場劫難,該是個什麼結局。」
誰曉得?陳超默默地喝了一杯茶,起身出了院子,門口有兩個蒙山軍士兵背著槍在站崗,見陳超出來,其中一人c o著本地口音和氣地說,「陳莊主,俺司令有令,莊子里你隨便走,但不要出莊。」
陳超點點頭,背著手向西而去,他想看看莊子里的情景,龍謙那廝嘴上說的好听,誰能保證他的人像剛進莊一樣規矩呢?
街上靜悄悄的,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十字路口站著兩個士兵,他們身上的制服實在是太扎眼了,其中一個戴著帽子,另一個卻光著頭,像個和尚一樣光著頭。他倆只是看了陳超一眼,沒有說話,也沒有制止他。
沒有辮子!陳超注意到了這個極為反常的現象。當年抱犢崮的土匪他是見過的,當然都是尸體,穿的亂七八糟,但每個人頭上都有辮子。但是龍謙沒有,而他手下的人也沒有,這不正常﹍﹍陳超拐上往祠堂的路,依舊靜悄悄的,好像莊子里的人都去趕集了,以往這個時候,這個地方,總有中老年女人們坐在門前的石墩上聊天,做著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現在不同了,響馬佔領了莊子,他的陳家崖,不過他對莊子里的靜謐無聲感到心安,這至少說明進佔莊子的土匪沒有s o擾居民。這減少了陳超心中的憂慮,一度時間,他為自己下令投降感到羞愧。現在好了,如果打起來,鄉兵們會有死傷,或許是大量的死傷,他們雖然是鄉兵,但都是莊子里的j ng裝男人,死一個,就意味著一家人的毀滅﹍﹍
再往前走,听見噪雜的人聲,在祠堂門口,兩個士兵和兩個村民正在熱烈地商議著什麼,陳超一愣,四個人隨即也看到了陳超,其中一個是陳狗剩,「喔,莊主來啦,蒙山軍的兄弟要俺們做一點木匠活﹍﹍」
似乎陳狗剩與那兩個士兵很熟,對士兵介紹說,「他便是俺莊的莊主﹍﹍」
兩個士兵沖陳超點頭,其中一個道,「俺叫張玉林,奉司令之命駐扎你們莊子,司令交代過,陳莊主是他的好朋友。若是有什麼做的不到的地方,還請陳莊主指出來。」
陳超對兩個神態和善的士兵點點頭,心想,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要在陳家崖駐扎了,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答應的要求,看陳狗剩手里拿著一塊刨出來的木板,「這是何物?」
「這叫夾板,用來治理傷了骨頭的兄弟,」那個張玉林回答道,「狗剩兄弟會木匠活,真是再好不過﹍﹍」
「你不要拿到祠堂里做。」陳超冷聲對陳狗剩說,「祠堂還要讓孩子們念書呢。」
「不會,俺拿回家做。」陳狗剩笑嘻嘻地。
陳超想,蒙山賊打開鄭家莊,他那位與鄭經結仇的親家一定樂翻了天,連帶著陳狗剩也像撿了金元寶似的。他探頭望祠堂里看了一眼,里面還有幾個士兵,「這位兄弟,這里是俺莊的私塾所在,你們最好搬出去。」
「成,俺們這就搬出去。」那個姓張的士兵痛快地說。
「沒事,就搬到俺家去﹍﹍」陳狗剩熱情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