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周毅的院子里出來,隔著道垂花門就是當初鄭家的主院,現在仍是蒙山軍司令部所在。正屋五間,三間做了參謀處的作戰室,布置了沙盤和地圖。西廂住著參謀處的人,東廂是廚房和餐廳,南屋住著警衛,隔出一間設了禁閉室。
禁閉室現在關著江雲。龍謙朝南房望了一眼,一名背著槍的衛兵在禁閉室門口踱著步,看見龍謙,立即打了個立正。龍謙收回了去跟跟江雲談談的**,轉身進了自己的臥室兼書房。
回到屋里沒五分鐘,小薛跑來報告說陳莊主求見,龍謙「哦」了一聲,「請他來吧。」他以為陳超一定是跟他說肅奸的事。自與陳淑定親,與陳超見面的次數反而少了。
「陳先生,」站在正屋台階上的龍謙看見陳超由丁小富陪著從東面那道門進來,輕輕地叫了一聲。
「你回來了……淑兒要來,我沒讓。听說了那檔子事,她擔心的很。」陳超進得屋來,一坐在龍謙的書桌背後,「退思,你太大意了。」
龍謙為陳超沏了茶,「我命大。沒事。咱不談這個了。對過去了。好久沒下棋了,咱倆來一盤?」說著蹲下從書桌下拎出一個樹墩刻的棋盤,又拉開抽屜里模出一副貝殼做的棋子。
「棋具的主人是抱犢崮的一個首腦,被我槍斃了,就是一次十六人的那次。質量還不錯,連打仗都帶著。估計是個棋迷。有時想,要是留他一條命,或許我在棋盤上贏不了他……」
陳超凝視著棋盤,縱橫十九道線條已經磨損的有些看不清了,說明這幅棋盤已經用了很久,或許被槍斃的那個土匪頭目也是從別人手里搶來的此物。
器物的壽命其實超過了人……最脆弱的,就是萬物之長的人類。
龍謙將黑子推給了陳超。執黑先行是下手的棋份,陳超如今已是龍謙的長輩,這樣就有些無禮了。但陳超的棋力至少差他一先甚至更多,執白根本沒有獲勝的希望。
「退思。你不準備追查下去了?」陳超並未在意龍謙的舉動。捻起一顆黑子,不假思索地拍在右上角星位上。
「不,一定要查出來。後腦勺被人頂了一把槍的感覺太不好了。」龍謙應了左下角小目,「但我懷疑。泄密者根本就不是我部隊上的人。知道我去嶧縣的人多了。就連你陳家崖的村民也知道。那天我出發時。還在寨門口遇到狗剩老兄,他還問我去哪里……」
「這個我可不知道。」陳超呆了下,捏著棋子的手便懸在了空中。完全想象不出陳狗剩會告密。
「當然不是他。越之先生,」自與陳淑確定關系,龍謙並未改變稱呼,也不好改變,「你覺得社會上存在階級或者階層嗎?」
陳超將棋子落下,思忖了片刻,「當然。」
「那,您屬于哪個階級?」
「這,這如何知道?」
「幾十年前,有兩個德國人搞出一套學說,簡單地說,就是將人分成了無產者和有產者。陳狗剩肯定是無產者,你呢,就是有產者。將這套學說引深一步到中國,大概可以分為官僚、大地主或大資本家、小地主或小商人,自耕農、雇農或雇用工人。」
「這麼分啊……有點意思……」陳超模著下巴,「那我就算是小地主階級了吧?」
「差不多。鄭經肯定是大地主階級。既然存在階級,那麼階級間就存在斗爭,這就是引發社會各類矛盾的根本。要想我們古人所說的那種大同,就必須消滅階級。」
大同?陳超禁不住吟哦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為大同。’消滅階級就能實現大同?那要殺多少人?」
儒家經典描述的大同之世幾乎是所有讀書人的夢想,但陳超卻是第一次听說用這種方法實現大同的。
「你理解錯了。消滅階級不等于消滅那個階級的人。階級是因為經濟基礎產生的。就像你有地,就是地主。鄭經的土地被沒收了,他自然就不是地主了。」
「那最後就剩一個階級,不,也不叫階級了?」
「是的。人人平等,按需分配。」
「按需分配?」
「就是你需要什麼,社會就給你什麼。」
「做不到!這不是胡扯嗎?財富從哪兒來?我就需要不勞而獲,能滿足?再說,怎麼會人人平等?你就是重建一個王朝,難道不需要官吏?你說的階級,照樣存在!那不過是石頭記上所說,‘亂哄哄你方唱罷他登場’!」
龍謙微微一笑,這位潔身自好,急公好義的讀書人倒是思維敏銳,「先不說人是不是會平等。先說按需分配吧,那個德國人認為,當人們將勞動視為生存的第一需要,或許就可以實現了。」
「勞作怎麼會是生存的第一需要?這不滿口胡話嗎?吾只聞有好吃懶做之人,未聞有將勞作視為樂趣之人。」陳超愕然,「這些歪理,你是從哪里听來的?」
「是不是歪理,需要檢驗。其實,在泰西諸國,確有人做過類似的實驗,他們叫做烏托邦。在那個邦域里,便是人人公平勞動,財富共有。」
「真有這種地方?」陳超不禁大為好奇,甚至覺著龍謙在編一個故事了。
「有,還不是一個呢。」
「結果呢?」陳超來了興趣。
「失敗了。辦不下去了。」
「就是嘛。這還要試?三歲的女圭女圭也曉得辦不成。就算人人勞作。不遺余力。也總有高下之分吧?若讓我去種田,三個也比不上陳三一人!若是公平分配收成,豈不是不公?」
「說的好。所以那個德國人說,路要一步步走,先做的就是將有產者消滅,他叫做‘剝奪剝奪者’,然後實行人盡其力,按勞分配。」
「什麼叫剝奪剝奪者?」
「就像你,就是剝奪者。因為你不勞動,卻要憑空收取地租。這就是剝奪別人的勞動。所以要將剝奪者剝奪勞動者的財富從剝奪者手中剝奪回來。這就是剝奪剝奪者。換句話說,就是消滅有產階級。」龍謙繞口令般地解釋了一番。
「這簡直是胡說。地是俺的,他耕種俺的田,交租子不是天經地義?」陳超氣憤起來。
「你先不要激動。但階級之說。確有磅礡的力量。足以蕩滌一個舊世界。你也看到了。我將鄭經的土地沒收,分了一半給鄭家莊無地的農民,換來的是怎樣的情景。」
「這些做法。你早就預謀過?」陳超對龍謙在鄭家莊的「土改」並不是徹底擁護,好在他隨後就終止了。在白魏,張前等村莊,采取的是相對溫和的減租減息之法。鄉紳們雖然不滿,但尚可接受。
「是的。鄭誠所以要干掉我,是因為我剝奪了他認為合法合理的財產。我一天不將鄭家的財產還給他,他就不會咽下這口氣。根據地之所以有人向鄭經通風報信,原因不外如此。這就是我說陳狗剩不會報信的緣故。」
「你是說,謀害你的人,是鄭經身邊的人?」
「你認為呢?」
「那,江雲抓的沒錯啊?你為何放了?是擔心軍心不穩嗎?」
「笑話!你認為部隊會造反?」龍謙搖搖頭,自己回答道,「不。絕不會!我所顧慮的,是不想走那條路而已。」
不知不覺間,棋盤上已零零落落地布了十幾枚棋子,兩個人的心思都不在棋上,陳超的本意是來看望死里逃生的龍謙,卻聊了一氣遙遠而玄奧的東西,不想走那條路也要等你有資格選擇再說吧?
「退思,這次會不會引發與官府的矛盾?」陳超轉了話題。
「呵呵,好像我已經是朝廷一方大員了呢。跟你說吧,鹽運使張蓮芬和吳知府聯名上了折子,告沂州兵的狀。寧時俊現在太原,或許對他有些幫助。至于沖突倒不會﹍﹍」
「假如如你所願,逼走沂州兗州官軍,你的兵接管兩州,你準備做什麼?」寧時俊去朝廷斡旋,並未瞞著陳超。
「擴軍練兵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發展工商。無工不富,無商不活嘛。我去嶧縣就是找人商量修鐵路的事。那位張蓮芬張大人是個實心辦事的人,早就籌劃著將棗莊至運河邊的台兒莊小鐵道修起來,將煤運出去。朝廷已經批準,跟德國人的交涉也差不多了,所差的只是錢。我正好手里有點閑錢,準備投進去,組建一個新的公司。我出面是不合適的,想來想去,也只有您可以代表我了。去做個董事,監管新公司的運行。依托煤礦,可以辦好多實業。」
「朝廷不給你發餉,你哪里來的錢?張蓮芬沒有生疑嗎?再說,俺也不懂呀。」
「我當然說是當地士紳籌集了。至于說不懂辦實業,不懂就學嘛,想把魯南搞好,非走這條路不可。實際上你可以聯系下朋友們,像蕭觀魚、申無病這些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閑錢,不妨集中起來辦廠子。我讓大衛回國也是辦同樣的事,等大衛回來,我們會興辦一批實業,比如發電廠,煉鐵廠、紡織廠、火柴廠、藥廠等等。沒有實業,無法養兵,百姓也不會富起來﹍﹍」
「談何容易﹍﹍」
「只有將農村富余的勞動力轉移出去,轉移至工商業,百姓才會致富。光靠種地,吃飽肚子就不錯了。另外,我還想搞一個大範圍的,詳細的社會經濟調查。」
「調查什麼?」
「內容多了。人口,土地。商業,工業,礦產,交通,水利,都想調查一番。只有模清了情況,辦實業才不會賠本。就是農業,也應當搞清楚咱們這兒適合種什麼吧?比如本來適合種棉花,卻悶著頭總是種糧食,這就不劃算。棉花用來深加工。比如防線織布做成衣。利潤肯定比種地強。再比如種油菜,榨油去賣,也比種地強。」
陳超凝視著龍謙,「道理是不錯。先不說棉線布匹和油能不能賣出去。不種地了。吃什麼?」
「買糧食來呀。多簡單的事。適合種糧食的就種糧食。適合種經濟作物的,就種經濟作物。咱們將廠子辦起來,將農民變為工人。每月發給工錢,他們手里不就有錢了?就說種地,也是有學問的,品種那麼多,適合種什麼,怎麼種,都是大學問。別看有的人種了一輩子地,光是知道澆水施肥,卻不一定懂得他的地更適合種什麼。是不是?」
「退思你的腦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麼呀﹍﹍」
倆人正聊著,小薛再次進來,「司令,曲致庸回來了。」
「曲致庸?」龍謙一時間沒想起是誰。
「去年咱們在北京打仗。他和鄭小毛陪著羅秀才去了西面,是你下的命令呀?」
龍謙一拍腦門,「嘿!六隊的小曲嘛。那羅秀才呢?也回來了?」
「沒,就是他一個人回來了。」丁小富道。
「人在哪兒?快帶他來。」
曲致庸是蒙山老兵,春季在趙家樓打阻擊負了傷,沒有跟蒙山軍主力走,留在了根據地。陳超根據龍謙的信安排羅同秀去敦煌,封國柱挑選了曲致庸和鄭小毛護送羅秀才萬里西行,這一去就是小一年了。
「司令,總算又見著你了。」風塵僕僕的曲致庸進得屋來,利索地給龍謙敬了個軍禮。
「好兄弟,幸苦了。」龍謙上前狠狠地抱了曲致庸一下,「情況怎麼樣?快說說。」
「嗯,這是羅秀才的信。俺也不知道咱大隊早已回來了﹍﹍」曲致庸從懷里掏出一封信。
看過曲致庸帶回來的信,听了曲致庸的講述,龍謙和陳超總算知道了失去聯系近一年的三個人的行蹤和遭遇。敦煌的事情辦的比較順利,他們一路順利地找到了三危山,那個看守石窟的王道士確有其人,藏經洞早被王道士發現了,並且報告了當地縣衙,但無人理會。羅同秀順利地與王道士建立了友誼,羅不同于目不識丁的王道士,看過那些卷子,意識到其中的價值。給了王道士一千兩紋銀,算是從王道士手里接管了石窟的「管理權」,現在王道士已經離開了敦煌,據說是回湖北老家去了。王道士走了後,羅秀才與曲致庸和鄭小毛商議,花錢雇人修理破敗的廟宇和洞窟,每天都鑽在洞窟里欣賞研究那些卷子,樂此不疲。搞了一個月,怕家里擔心,派了曲致庸回來,還帶了幾卷羅秀才挑出的卷子。
「我不是讓他都封起來嗎?」龍謙著急地問。
「封了大部分,也整理出一部分。司令你不知道,那里都快塌了,破敗的不像樣子﹍﹍」
曲致庸從包袱里取出一捆用黑布包著的東西,陳超急忙接過來。
「那些都是極為寶貴的文物!你們當然不懂。就是羅秀才,也未必知道其中的價值。嘿,嘿,」龍謙轉身給曲致庸倒了水,「當地官府和百姓對于你們接管石窟,有什麼反應?」
「有屁的反應!」曲致庸接過杯子大口地喝水,「連個鬼都見不著。羅秀才倒是去縣城去了,是小毛陪他去的。狗官收了禮,什麼都不管了。」
「啊,退思,你看,都是古詩,我從來沒見過﹍﹍」看到卷子,陳超就放不下了。他畢竟是在科舉制度下嚴格訓練出來的舉人,文字功夫不算一流也頗有功底,立即意識到其中的價值,「真是無價之寶啊。」
「致庸兄弟,你立大功了。我要給你記功!還要派人去,切實保護好石窟﹍﹍」龍謙接過卷子看了幾眼,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桌上。
「對咱蒙山軍,有啥幫助?這些書卷,很值錢?」曲致庸湊過來看。
「值錢!太值錢了!不過不是為咱蒙山軍,而是我咱國家,為咱後代!對了,老羅有家信吧?這樣,你陪陳先生去趟羅秀才家,趕緊給咱秀才娘子報個平安。對了,小毛就是鄭家莊人,也告他家里一聲。」龍謙笑著對陳超說。
這是自然,作為羅同秀的好友,將此喜訊報告給其家人是自然不過的事,陳超應了一聲,「好事,吾這就去。不過,退思,你應該﹍﹍」陳超努力將半截話咽到了肚里,跟著曲致庸出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