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
一聲悠遠的鐘聲響起,從草廬飄向天宇,徐徐回蕩在山野之間。草廬在半山之中,憑高望去,隱約數峰半落青天之外,夕陽更在數峰外,天色漸漸暗了——這是草廬里唯一的小沙彌敲響了晚鐘。
寂鴻和尚雖然隱居在這山里,卻也不是真的與世隔絕。當地許多篤信佛教的居士和名流听說這位佛門大德隱居在此,時常入山向他請益。寂鴻修的是大乘佛教,九華山是地藏王菩薩的道場,這位菩薩曾發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宏願,他自然也以教化為宗旨。因此隔些時日,便在這草廬之前開壇說法,任誰人都可自便來此聆听。
後來有人打听到寂鴻和尚愛听鐘聲,在九華山時甚至常常伴鐘而眠,便鑄了一只大銅鐘置在草廬後。更尋來一個小沙彌,住在草堂,每日早晚敲鐘。這小沙彌自幼出家,對佛陀雖然未必至誠篤信,但自從跟了寂鴻和尚每日都能吃飽飯,也自開心。
寂鴻和尚顫巍巍站起來,面西而立,白眉白發上如鍍紅銅。山中傳來幾聲獅吼,雖然離的太遠因而幾乎渺不可聞,卻仍听得出其中的雄壯氣概。中土之地,除了京師中外族敬獻的貢品,絕少有野生的獅子,這山林中竟有獅子出沒,也是奇事一件。
寂鴻點頭道︰「這獅子每聞鐘聲,必以獅子吼相和,大有佛性。」
他身後,完顏真提著劍站在一團霧氣之前,也听見了獅子吼。這種野獸他從沒有見過,可這些日子跟隨寂鴻修佛,每日听聞獅吼,卻不自禁的喜歡上了這素未謀面的百獸之王。他雖然一劍轟殺了那個騎士,卻有一種預感,事情還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果然,不遠處袒露胸月復坐在樹蔭下看好戲的莽和尚趙令,忽把眼神投注到他身後,咧開大嘴笑起來,瞳孔中發出的光亮得刺眼。
——完顏身後,正有一位少女俏立,宛如一只風中的郁金香。
這是個全身罩在淡金輕紗中的女子,連面孔也擋在面紗之內,唯有一雙赤足和兩只雪藕一樣的小臂,膩白如玉。頭頂高攏流蘇髻,簪橫珠墜,華貴難言,油黑的亮發如黑瀑般從兩肩垂下,幾委于地。這般流蘇髻唯有頭發極長的女子才能疏成,據說有女子輕雲,每梳頭,立于榻上鬢發仍委頓在地。綰髻後,左右余發束結做同心帶,垂于兩肩,以珠翠飾之,即是流蘇髻。眼前女子,發長當不讓輕雲。
這女子捧著一個箜篌一般的樂器,雖不說話,那一雙如水美眸卻仿佛能看破人心。
趙令一雙眼早已鼓如銅鈴,恨不得竄出眼眶貼到那女子身上。完顏平時雖然色心不小,此刻卻不為麗容所攝,冷冷問道︰「你就是剛才那乞丐?這才是你的真身吧?」
「爾在此修行數月,消弭心中戾氣,怎麼竟敢興出這等弒師的念頭?你那把劍凶戾異常,早晚有一天要反噬其主。你若當真行下弒師惡行,只怕再無人能挽救你的命運了。」那女子的聲音彷如天籟倫音,極富感染力,仿佛帶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魔力。完顏真雖然心志堅定,也要咬住牙關,幾乎被她說動。
那女子忽地回過頭去,對正往草廬里走的寂鴻和尚說道︰「和尚,他要取你的頭顱,你給是不給?」寂鴻顫巍巍跨進門里,頭也不回說道︰「緣起緣滅,莫不有定。給亦是緣法,不給亦是緣法。」
流蘇上的珠玉輕顫,女子嗤笑了一聲,說道︰「還不是等于沒說。——不過呀,我料他怕死,還是不願意給的心思居多,你就不要難為人了吧。」
完顏全身緊繃,將精氣神運到巔峰,正等著一場惡戰。那女子語氣輕慢,著實是看不起他,張口便要來幾句狠話,把場子找回來,卻不想泄了氣勢,便悶哼了一聲。
這兩人相斗雖是狀況百出,迭有波瀾,其實也不過是片刻間事。這時候,正好彌越裳師徒、簇簇和盈缺趕上山來。簇簇和越裳看到草堂前那端然的女子,齊齊發出一聲驚呼,都在心里喊了一句︰「好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見山下又來了這些人,且各個都似人中龍鳳,忽地來了興致,抱緊箜篌,說道︰「可願听小女子彈奏一曲否?」完顏一口氣險些沒繃住,幾乎噴了出來。和著他這面如臨大敵,人家卻沒當回事,還想彈個小曲兒听?
柳婆婆對著那女子微微施禮,找了個安靜地方正襟危坐——寂鴻常在這里說法,四處盡多可坐之處——說道︰「不想竟能遇見緊那羅一脈,能听得妙曲,三生有幸。」
完顏真悚然一驚,這女子竟是緊那羅一脈!怪道這般神異百出,幻化無方。
佛家經書中有八部天龍以為山門護法的記載,而中原佛國亦有傳說,傳有天、龍、夜叉等八脈,各具驚人神通,為佛教護法,以無上法力護持佛門傳法。只是最近百年來,不知是何緣故,這八脈護法已絕少有人听聞,幾乎成了以訛傳訛的謬聞。這些年佛教門庭衰微,一則是因為朝廷崇道抑佛,另外也與此不無關系。
只是,寂鴻這麼個無處安身的老和尚,怎麼身邊竟有一位緊那羅護法?
完顏真听聞緊那羅擅長幻術,更精通音樂之道。據說在西天佛國,緊那羅在眾佛菩薩面前演奏琉璃琴,佛祖的弟子迦葉竟不能自持,起身隨著音樂舞蹈。可見緊那羅之音樂,動人心魄之尤,足可摧人心神于無影無形。
完顏多了這層顧慮,自然聯想到她要演奏樂曲的動機,面上不由露出戒備神色。那女子看穿了他的心思,沖著他揚了揚眉毛,狀似挑釁,仿佛在說︰「怎麼樣,敢不敢听我的樂曲,試試你的心志?」
完顏真雙眉一軒,把血劍倒插于地,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他也盤起腿端正的坐下來。
箜篌源頭極古,秦漢之際已然大行,傳說是紂王的樂師師延所作。所謂箜篌,體型似瑟而略小,體曲而長,有二十三弦,可以豎抱之。詩鬼李賀有段詩句,足可形容這種樂器彈奏時的氣勢︰「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動紫皇。……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緊那羅氏微微頷首,坐在一面低矮的石凳上,雙膝並攏,斜在一側。雙手將形如半邊木梳的箜篌豎抱于懷,那箜篌有四尺多高,弦面正好籠罩在她縴長的十指範圍內。只見她雙手為別在弦面兩側,猛然以指尖撥動琴弦,如劈如切,正是所謂的「劈箜篌」。
霎時間,樂聲驚起,撕裂天雲。樂聲初時高亢清越,如鳳鳴天際,徘徊于九霄之上,繼而低回婉轉,漸入佳妙之境。箜篌聲里仿佛帶著奇妙的魔力,把人帶入了另外的世界。
眾人都閉目賞曲,各人臉上表情自有不同。緊那羅氏一邊彈箜篌,一邊注意著完顏真的神情變化,她將幻力注入曲中,可導人如空渺幻境。曲音雖散,幻力卻不散,如今有七成幻力都是針對完顏,她想以此化解掉他欲弒師的戾氣。
完顏初時神情變動極大,仿似在極力掙扎,額紋深刻的觸目驚心。他雖然緊閉雙眼,面部神情卻也極是生動,一忽兒怒目橫眉,一忽兒哀傷慟切,面色陣紅陣白。隨著曲音漸漸平緩柔暢,他亦慢慢解開深鎖的眉頭,仿佛有一只溫柔的手,輕撫上他的額頭,將那如欲裂為第三目的豎紋撫平。
緊那羅氏悄悄松了一口氣,十指略略松動,十根春蔥一樣的指尖上多了幾縷深粉色的淺痕,如同綁在指上的紅線。這箜篌之弦是用深海長鯨的鯨魚絲、冰蠶絲和精金絲糅合而成,堅韌異常,可不是那麼容易彈得。這人胸中的凶戾之氣已然消去大半,雖然仍微有反彈之勢,應該也成不了氣候了。其余眾人或蹙眉、或抿唇,都沉浸在自己的幻夢里。
她自己的雙耳早悄悄用棉球堵住,即使是她,也會被這箜篌音所惑。她側頭向草廬看去,寂鴻盤坐在草廬中一隅,順著門扉露出一點面孔,雙目微閉,面色平靜安寧,猶如古井無波。他已修成了那真如之心,世間塵勞惹不起半點塵埃,諸法在他心中都是空吧,又怎麼會為她的曲樂所惑呢?
指尖在弦上輕滑,玉石一樣的指甲在絲弦上劃出顫動的尾音,仿佛雲收雨霽之後的余韻。箜篌奏罷,吳剛也要重新操起斧頭伐桂,而玉兔會晃過神來,跳進廣寒宮里去吧?
募然間,半山之中忽然響起一聲咆哮。完顏真睜開血紅的雙眸,血劍不知何時到了他的手中,劍身上翻涌著紅色的鬼魂。他用力把劍甩出去,血劍筆直的射入草廬之中,然後從另一個方向傳出來,消失在茫茫山林里。
這一切發生的太開太突然,緊那羅氏完全來不及反應,雙手僵硬的懸停在箜篌兩端。山中一寂,似乎仍有裊裊余音縈繞。
片刻之後,一共三間兩進的草廬轟然倒塌,寂鴻和尚仍然盤膝而坐,草棚頂從他的光頭上穿過。而他的胸月復之間,赫然有一個寸許方圓的對穿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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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中臥病,又值此形單影孤之時之景,不甚淒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