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悉索索的聲響里,三個道人走進了前面的叢林。那一瞬間,三人仿佛齊齊一抖,這一抖竟撲簌簌的將整個身體都抖了出來,化了灰似地散進空氣里。
叢林口已不見人跡。
後面不遠處,陸子杞和嵐徽在矮叢里站直身體,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驚訝。
「我只听說九障之森被亙古即存的大禁制所籠罩,卻不知還有這等掩人耳目的障眼之法。」嵐徽的紅衣始終是天地間的一模異色,無論身處何種環境,始終與四周格格不入。
子杞臉色發白,回道︰「你怎知一定是障眼法,那三人若真是無聲無息便沒了,豈不是……」
「哼!還是這樣膽小!」嵐徽橫了他一眼,「要是這森林能吃人,我族人豈不是自尋死路?虧你身子里住著個用幻術的大行家。」
「誰說我膽小?你看我敢不敢走進這鬼林子?」子杞昂起胸膛,當先走出去,幾乎是跑著走到林邊,然後回首道︰「你,你不來嗎?」
紅影一閃間,嵐徽已站在眼前,也不說話,只是望著他,眼底泄出絲絲笑意。
子杞被她看得心頭火起,猛一咬牙,拉住嵐徽的手便向前沖去。
他們實實在在的踏上了林中鋪滿草葉的土地,只是身體仿佛穿過了一道水幕似地膜,冰涼的感覺劃過全身,因此身體便不由自主的一抖。子杞感覺到成千上萬道絲線從‘水幕’里探出頭,沿著‘水幕’和身體的接觸面蜿蜒而上,瞬間探入了他身體中的每一處。它們游走于經絡,盤踞在髒腑之間,甚至深入泥丸宮試圖觸踫元神。可正當他想有所行動的時候,‘絲線’卻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腰間和後背的兩只長劍同時間鳴叫起來,‘白果’鳴音溫潤高華,‘青豹’則低沉暴躁。子杞閉目寧定心神,默默運轉元神,與劍靈交相感應,雙劍鳴音才漸漸止息。
嵐徽靜靜望著子杞,直到他睜開眼楮才問道︰「情況如何?」她本身元氣運轉和中原劍仙的路子截然不同,這九障之森中的禁制作用于她這紅衣大巫只怕效果也弱些。她雖有號稱宿著龍魂的龍津劍,可那龍魂凶悍無匹,又豈是劍仙劍靈可比?
「無甚大礙,只是劍靈虛虛蕩蕩,如漏中未滿之水,失了許多玄妙可用之處,御使這般飛劍騰空,非摔個狗啃屎不可。」
「只是如此?」也難怪嵐徽這麼問,被她暫時壓服的龍魂此時隱隱又有反彈之勢,這一片廣袤無邊、據說一直深入到川蜀巴人的領地內的森林,向來被楚巫列為禁區。普通的百姓猶可,越是能力高超的人,越是要受其掣肘。
「我的靈覺也大大下降了,雖然天地四方、氣脈流動以致月亮的位置都絕無變化,可我總有一種錯位的感覺。」剛才子杞曾悄悄的向回退出去幾步,卻沒有踫到那道‘水幕’。那道似乎代表九障之森禁制界限的膜消失了,要麼是它只有外人進入時才會觸發,要麼就是外人甫一進入便被送到了遠離邊界的位置。總之,他們想要走出森林,就不會像進來時那麼容易了。
兩人在樹林中穿行,速度並不快,只相當于普通人慢跑的速度。夜沼獸不知平時被嵐徽收在何處,此時又被召出來在前領路,它追蹤行跡的本事可比獵狗強得多了,暗夜的環境反而是它的助力。子杞也把青豹放出來湊趣,這家伙綴在後面,總不時毛躁的向著空氣低吼。
不久,夜沼便尋到了許多屬于人類的行跡。其中當然有之前三個道士的,還有一大批人聚在一起留下的,分明是避入森林中的楚巫,另外還有兩撥人馬,子杞和嵐徽都認為是尾隨在後的中原道門之人。本以為該在自己身後的道門中人卻先一步進了九障之森,卻在兩人意料之外。
不過總算有一點值得欣慰,既然所有的行跡都在一處出現,那說明九障之森有個大概統一的入口。
風里卷著土腥的氣味,月光艱難的從樹冠里掙扎出一點身位,這里和普通的森林沒有區別,子杞甚至發現這里洋溢著更強烈的生氣。偉岸的古樹不因蒼老而憔悴,它們千萬年來扎根于這片起伏的土地上,共同搭建起了這片森林之國的基奠。然後,一個個世界圍繞著它們而形成。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包容著無數個世界,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世界從未如此地般豐富。
古老,古老的森林,古老的生命。
嵐徽和子杞決定繼續追蹤之前的三個道人,現在他們甚至還不清楚這群外來者的來意,更不知道木槿大長老帶領的隊伍是否平安。
直到天明他們依然沒有追上前面的人,按說不過是前後腳的距離,何況有夜沼獸的幫忙,也幾乎沒走什麼彎路,這片森林果然有許多不能理解的地方。
陽光的透入讓森林的色彩豐富起來,仿佛從夢寐中蘇醒,這蘇醒也如此層次分明,就如同宮裝的美人一層層褪去身上的薄紗。夜沼獸忽地發出一陣低啞的鳴叫,青豹也忽然「昂」了一聲,甩起蹄子,飛一樣從兩人身邊奔掠而出。
「前面有一具尸體!」子杞高叫的同時,嵐徽已經先他一步搶出。她如同即使夢中也不敢奢望能夢見的精靈,她的赤足偶爾露出一線,在紅衣下顯得白的耀眼,行走時幾乎從不觸踫地面,讓她如一朵漂浮的紅雲。
「這……這是什麼!?」子杞張大了嘴,駭異的望著身前橫躺著的一具尸首,嵐徽就站在他身邊,臉色蒼灰,雙眉緊蹙在一起。
「你不認識他麼?他是專司探查的巫者狐庸。」
相比于她平靜的語氣,子杞的聲音實在算得上顫抖的厲害︰「我,我是說,他怎麼會,成為這樣?」
那是具一身灰衣的尸體,心髒凸擊而起,甚至鼓裂了衣衫,隔著一層薄薄的人皮在外。那心髒比正常大了幾圈,足有海碗的徑寸。露在外面的雙手干枯如雞爪,骨骼的形狀在皮膚下清晰的呈現出來。他的臉也是如此,皮膚和肌肉緊貼在骨頭上,好像被抽干了身上的每一滴水分。即便如此,驚恐和憎恨的神情仍清晰地凝固在他的臉上。
「你來看這里,」嵐徽的聲音愈趨平靜,她彎去,指著心髒道︰「這里,還有這里,這兩個淡色的大紅斑,是連接在心髒出血管的位置。你可知道心髒最大的用途?就是不停地跳動,使血液流向全身,在身體里流轉不休!」
子杞猛的跳起來,叫道︰「他,他被人抽干了血!」
可是更奇異的是,四周並不見任何血跡,空氣里也聞不到血腥氣。
「這人的抽血之法當真霸道,他先以秘法催逼心髒,使心髒的泵血之力瞬間增強,使得全身血液回流心髒。接著在心髒出血必經之處做下手腳,務使狐庸全身血液流個涓滴不剩。他為了保持血液中的精氣絲毫不損,在血液尚在管壁中、未曾見光之時,便將其蒸騰霧化,從而從出血管中滲出來。」她緩緩俯,凝視著那顆詭異的心髒,道︰「這兩塊紅斑處看似完好,其實細微處早已是千瘡百孔。」
「噌」的一聲裂響,子杞猛然拔劍而出,劍尖上帶出一片劍氣,斜斜的飛入空中,驚落無數枝葉。
「禽獸!」
嵐徽抬起頭看著他,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說道︰「你可知道,狐庸在這過程中是一直清醒的,直到腦袋里的血也被抽干,才會窒息而死,他要生生承受這抽血之苦……」
「不要再說了!這種人,豬狗不如!」
「豬狗不如嗎?我看是他把別人看成豬狗還不如吧。可是當真遇到了這樣的人,你又會怎麼樣呢?」
子杞死死咬住牙關,半響後才說道︰「我把他一劍殺了!」
「一劍殺了?」嵐徽忽然站起身反問道,此時她的眼底有一道道紅色的波紋涌動︰「那是他最便宜的死法!我會讓他嘗嘗比抽血而死更痛苦的死法。」
嵐徽一躍而起,騎上夜沼背脊,喝道︰「跟上!」便乘著夜沼飛奔而去。
接下來的三天,嵐徽和子杞一路向西,展開了亡命似的搜尋,嵐徽幾乎一言不發,甚至也不進食和喝水,休息的時候她把全部時間都用在與夜沼交流和鎮壓體內龍魂上。子杞知道現在勸不住她,況且他自己也是毫無胃口。不過他會趁不趕路的時候摘些野果,舀幾葉清水,然後默默放在嵐徽身邊。臨走的時候,他總發現野果和水幾乎沒少多少,可至少是被動過的。
然而九障之森似乎在刻意同他們開玩笑,三天的全力追蹤卻沒有追到半個人影,夜沼甚至一度失去線索而重新開始。
可也不是一無所獲,沿途他們又發現了四具同樣死法的尸身。他們是嵐徽的朋友或長輩,她變得愈發沉默寡言,甚至面對如此恐怖的尸首時也無動于衷。可她身體的每一寸都在散發著「冷」——她周圍的空氣因為溫度驟降而出現扭曲的視覺感觀,讓她的紅衣顯得越發鮮艷。她走過的草地會掛上一層薄霜,她久坐的地方連草根都被凍裂,有時候甚至連夜沼都害怕接近她。
子杞則沉浸在巨大的悲憫中。
這幾天對他的沖擊不啻于某塵子的死,在這之前他無法想象同類之間的相殘可以決絕到這樣一種程度。人是懷著多大的惡意和冷酷,才可以對同類施與如此折磨?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對自身存在的否定和對最基礎的道德底線的蔑視。許多動物尚且不忍同類相殘,難道人類因智慧而文明,又因智慧而野蠻嗎?
他在師父死時懂得了世界並不美好,現在卻又見識了它有多丑陋。
第四日,依然是嵐徽騎夜沼在前,子杞騎青豹隨後趕路。這兩只妖獸都是叢林里的大行家,縱使身軀巨大,又背負著人,可在枝葉濃茂的古林中依然可以輕松的飛奔。子杞忽然提拽青豹的鬃毛,讓它停下來,他昂頭向北方看去,樹蔭遮擋了他的視線,可在他的靈覺感應里,分明有著不同尋常的映射。
嵐徽在前面也停下來,她先是疑惑的望著子杞,然後也凝神向子杞看的方向望去,她也已有所感應。
「走,去看看!」子杞御豹向北方奔去,漸漸靠近,便听得陣陣氣流爆破聲和隱隱的叱喝聲。
「果然是有人在打斗。」如是想著,子杞不覺催促青豹加速,正在這時,一聲熟悉的嬌叱聲貫入耳際。
「是玉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