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放下筆,走到窗下,看滿園絢爛的色彩,碩大的日頭頂在天心,將這夏日里的爛漫渲染到淋灕盡致。
可惜卻無蟲鳴鳥唱,就算偶有幾聲伶仃的鳥雀叫喚,且是禽類里頂級的喉音,卻總帶著豢養的味道,不由就倒了人的興致。那假石樹冠下的陰影里,也帶著些陰暗的寒氣,倔強的蟄伏在一片光與熱的世界里。高大的城牆裹著這城里幾百年堆積的陰冷與怨念,平時就藏在犄角旮旯里,連暑熱也消解不得。
他處身之所,是好大一片名堂,空落落的擺著幾件名貴家具,最顯眼是那一張黃花梨木的書案。只是無人,連聲響也幾近于無,都是外頭駁雜的音律溜進來,在各個牆壁間亂撞幾回,留下幾不可聞的尾音。
陽光拽著他縴長的身子,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淡的像在水中暈開的墨。
案頭上隨意放著一疊宣紙,上面鬼畫符般畫著許多圖案,乍看時還道是那個酒鬼的醉後涂鴉。可仔細看了,卻依稀可分辨出那是一個個形狀奇怪的字,只是絕不屬于古往今來任何一種字體,骨架雖可看出必是漢字無疑,可其間筆畫轉折、體勢架構卻找不出漢字的依憑。若勉強找一物比喻,倒像是天上雲卷雲舒,偶有造化無心的一刻,竟把那雲團揉出了字的模樣,有幾分神似,卻到底差著許多筆畫。
冒襄手邊無書,他不是臨摹它帖,也不是忽然起意臨時造一種字體,這只是他近日來除吐納練劍之外的另一個功課之所在。紙上那一個個狀如雲紋、似是而非的字體,正是‘紫雷七印’之一「雲笈印」的外化體現。
本來‘紫雷七印’重在體悟,于這些畫符一般的法門上並無側重,有時就算你照著模子畫上千千萬萬,也不及一點靈光乍現。而‘紫雷七印’也不比尋常印法,其間體悟可稱得上放之四海而皆準,觸類旁通,于其他方向的修行也有莫大幫助。因此當初冒襄印法初成,一身修為不知高過當初幾許。
那日冒襄當空欲落未落的一刻,忽有所悟,施展出近乎完美的‘生滅印’。他重拾當日感官,將那一點領悟反復琢磨,卻對其他幾個印法也有了些平時不曾有的感悟。尤其是這‘雲笈’一印,牽扯諸多道典秘法,稱得上駁雜浩大,自參悟之日起便從不曾用于實戰。他借著當日靈光的一點尾念,在紙上肆意揮毫,寫出了許多不曾想過的妙處。
創出這‘雲笈印’的前輩觀一本符書《雲笈箋》有所感應而創出此印,冒襄卻不知道,當代的一位高人燕長歌也曾一覽此符書,而憑之創出了一套雲紋符法。只是這兩人修行法門和閱歷見地完全不同,所創之法雖同源而出,卻各走一徑,全然看不出相同之處。
「公主,那個何公子又來了,正在西門樓那兒侯著求見呢。」
清脆的女聲從極遠處飄飄浮浮,越過一片宮閣庭院,飄進冒襄耳中。這卻不是他故意偷听,他剛剛摹寫‘雲笈印’,此時全身真息活躍,五感分外敏銳,仿佛有諦听天地之能。那聲音傳自距此大半里外的「選德宮」中,那說話的宮女兒又是捻聲細氣,卻依舊讓他听個分明。
然後他听見一個雍容的女子聲音道︰「本宮不是說了不見麼?叫他莫要再糾纏,快快家去吧,這宮里豈是他胡鬧的地方。你要同他說仔細了,是從此不見。還有,你吩咐西門樓的小德子,叫他以後不準放他進來,若再敢來尋本宮,只管打出去便是。」
接著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卻听那雍容聲音復又響起︰「等等,你且回來……到底相好一場,只好言跟他說,讓他去吧。讓小德子也別為難他。」
那宮女兒應了聲「是」,踩著細碎的步子去了。
那邊殿里仿佛也空寂寂的,雍容女聲忽一聲嘆息,像一片潮水中的一朵浪花卷起,拍在四壁上,碎了身子,想再找時已是無從尋起。那大殿實在太空太闊,任嘆息聲里多少愁怨,到底填不得多少,總有些不著邊際的感覺。
冒襄搖了搖頭,自己也為著這近乎于偷听的行徑感到赧然,早就听說這皇宮里是非多,那些尋常人的情仇,在這里頭也能放大個好多倍。他不想沾染上,擾了自己的道心。
可那一聲輕嘆,分明勾出了他心底里一點什麼東西,讓他憶起了那麼一星半星兒,自己每每無法正視、只怯懦的埋在心里頭某個角落里的情愫。他忽地想起今日已是八月十二,再有三日,就是那少帝親為主持、敕封四大國師的典儀。
那麼個天下修者少有的盛會,她也會來的吧?
然後閔水荇毫無征兆的闖進了腦子,這個可惡的妖女,這些天來總是這麼蠻不講理的出現,在眼前晃來晃去。他腦中的女子,正對他說上一次見面最後曾跟他說過的一番話︰「你心里面有一個枷鎖,死沉死沉的總拖著你往下墜,你明明知道有這麼個東西,也知道它那麼沉那麼重早晚是個大負累,卻總騙自己說沒關系。哪一天你肯去動動那個大枷鎖,把它打開了扔在地上,你才算得上真正的豪杰之士。像你師傅折鐵那般,恣意天下,縱橫無礙。」
說這話時,她的眼楮那麼亮,仿佛能看進自己心底,看穿他一直在給自己加厚的堅固外衣。他甚至有些害怕看那雙眼楮,從那眼楮里他能看見一個真實的自己,他知道那個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堅強。
他想說你不過是個殺人如草芥的妖女,憑什麼來對我說教,可他知道她會看穿這話也不過是另一種偽裝,說出口了,也不過是讓自己的尷尬再加深一層。
他已習慣了穿著一身冰冷的外衣,不讓任何人輕易接近。
像折鐵一樣嗎?他那樣的人,那樣的劍,也不知一生沉浮,經歷了多少淬煉。他原本也是心中想往的,只是有些事情幾乎成了習慣,像是多年纏身的故疾,終是挖不出也甩不掉,只能任它纏著黏著,成了所謂本性的一部分。
腳步聲從殿外響起,漸行漸近,听起來是個女子。冒襄眉頭微皺,他那日答應官家住進皇宮里來,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要給他安排下人伺候。他修行之人,又喜歡安靜,不希望有人來打擾。
這來的女子自然不是官家平常最愛使喚的盧公公,倒像是從選德殿那邊過來的。
是那個曾有一面之緣、當今官家皇姐的長公主,有事相召?
果然片刻後走進一個宮女,向他請安道︰「冒仙長可有閑暇?我家毓漱公主听說您是有名的世外仙師,道法精深,想請您去解一解疑惑。」
從那女子進來起,冒襄便近乎本能的換上了慣常的冰冷容顏,聞言淡淡說道︰「公主只怕受了訛傳所悟,我並非什麼世外高人,不過長自在道觀里修行而已。我雖為出世之人,畢竟是年輕男子,豈可入公主寢宮?如此只怕于男女之防,大有關礙。」
那宮女聞言抿嘴一笑,道︰「我家公主果然沒有猜錯,她說冒仙長定然不肯前來,以什麼男女之防為搪塞。公主說你若持有一顆世外之心,又豈會存了此等念想?她是一塵世中的凡俗尚且不理會此等禮教,難道仙長連塵世中一凡俗女子也不如?我家公主自小就喜讀道典,好容易宮中來了一位解人,卻不能請教,她只怕連要好多日都難以開懷了。」
那宮女慣于察言觀色,又是口齒便給,見冒襄神色略有松動,又急忙道︰「冒仙長若還不肯往,那是要連三清都辜負了。」
冒襄搖頭苦笑道︰「請娘子在前引路。」
選德殿果然空闊,只是大雖大,布置卻稍顯簡陋,屋內布置皆以素淡為主色,且宮女也沒有幾個,似比普通縉紳小姐的閨房都尤有不如,實在與長公主的尊位不甚符合。
「冒先生請坐,會兒,去看茶來。」
毓漱公主端然坐在椅中,神色雍容淡雅,果然深具皇家的儀容。她的衣飾與上次初見稍有不同,雖仍是宮裝盛服,飾物卻少了許多,尤其是一對袖口,裁剪的修短合度,分明是為了便于慣常的起居。頭頂的發髻也簡單整潔,只梳了個尋常的墜馬髻,用幾根玉簪支起。
「聞公主相召,所為何事?」冒襄也不客套,稍一為禮,便直入正題。
毓漱公主臉上掛著禮貌大于實際的笑容,道︰「本宮自小便喜讀道典,只可惜天資愚鈍,常有不可索解之處。今人崇儒抑道,吾心中有惑,卻苦于無人求解,一直悶悶于心。今日喜聞冒仙長入住宮中,才冒昧打擾,以求解多年疑惑。」
冒襄道︰「解惑不敢說,公主可將疑惑說出來,共同參詳,或也有旁證之助。」
那毓漱公主便將往日看道典中的許多疑惑說出來,她果然是熟讀此等書籍的,所提內容不僅涉及《道德經》、《南華經》這一類世所公稱的經典,也有《瓊綱》、《玉緯》此等純然是道教法典之類的典籍。且所提疑問頗有水準,若非在此中下過大功夫,思慮斷難達到此等地步。
冒襄隨問隨答,他畢竟在此中浸婬多年,甚至有些論述還是他修行中的基礎,因此毓漱公主所問有些甚為荒僻,他也能對答如流,奉上令人滿意的答案。
這兩人一問一答,不覺時光西流,待得稍有間歇的時候,才發現已斜日沉沉,寢殿內里已點起了一排排紅燭。
冒襄起身告辭道︰「今日時候已晚,不便久留。且我也有晚課須做。」
毓漱公主起身道︰「耽誤了公子的修行,實在是毓漱的罪過,今日得聞公子妙解,實在勝我十幾年所讀。他日公子有暇,當再聆教誨。」
一位宮女提著宮燈在前引路,冒襄跟著行出,臨近門邊時忽听得毓漱公主道︰「再過三日便是敕封大典,毓漱預祝公子技壓四座,名至實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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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錯字多,請大家多多包涵,寫完就發了上來,還沒來記得修改啊
另外,其實這章不算過渡章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