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錦記 四、君侯之殤

作者 ︰ 奧雷連諾

()本朝開國之前,尚無大定府。太組皇帝底定中原之後,揮軍北向,將盤踞在幽燕及遼東等大片土地上的游牧族驅趕出去。契丹人、女真人、韃靼人以及眾多名目也叫不出的胡族不得不背井離鄉,離開草原和沃土,向著更加寒冷的北方遷徙。太祖手下大將林魚淵入駐遼東,于遼闊的沖積平原上築大定府,依山背水,可謂草原上的一座不落雄城。太祖後封林魚淵為北顧侯,永鎮遼東,世襲罔顧。

在馬盂山的一道山梁上,完顏極烈踞坐在馬背上,眺望著東方那座岩石堆砌、女真人眼中彷如神跡的城池。從當r 策馬黃龍府至今,他已幾乎十r 未曾離開馬背,j ng神卻依然健爽,不露絲毫疲態。對于他們這些馬上出生、馬上死去的人來說,騎馬從來不是一件耗費體力的事情。

「看來,我們是注定要拖後腿了。」夕陽中的大定府有著難以想象的壯美,佔地兩萬余畝,方城被勾勒出剛健的輪廓,仿佛荒原上佇立的巨人,再配上長河與落r ,幾乎已是游牧民所能想象的極致之美。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大定府時,自己有多吃驚,以為天上的國度也不過如此,孩童的心靈里第一次住進來個頂天立地的事物。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欽佩漢人,竟能建起這樣的城池;可也同時恨起了漢人,正是因為這樣的城,自己的族人似乎永無南渡的可能,只能仰望。

他身後響起了馬蹄鐵刨地的聲音,還有戰馬暴躁的響鼻聲。這已經成了北地某個人物的標志,這人x ng如烈火,連帶著坐騎也被他縱容的脾氣爆烈,不然以北地人的控馬術,又怎會讓坐騎這般撒野?

「你要肯給我五萬人馬,我就在明天落r 前把這城給拿下!」听聲音就知道是個莽漢,馬上人的形象也對得住這把嗓子,是個粗糙的如同伐木大斧的男子。他叫哈勒赫倫,是黑水韃靼的頭領,冰封森林的獵熊者,與狼為伴的雪原之主,素以勇武和莽撞聞名。

完顏極烈當然知道這句話有多可笑,可就算只看在黑水韃靼貢獻的五千名戰士和上千頭狼,他也不能表現出譏笑。他只是轉過身子,很認真的看著哈勒赫倫,問︰「你確定?」

莽漢禁受不住完顏極烈的盯視,目光稍稍向旁邊一偏,他剛想說是,余光卻掃到東方巍峨的石城,不由得聳動圓鼓鼓的喉結,吞了一口口水。

完顏極烈伸手在他的肩頭大力拍了兩下,向著四方大聲道︰「誰說我們的狼主只懂得橫沖直撞,他一樣有著冰原狼的智慧嘛!」

四下里響起一連串豪邁的笑聲,山梁上至少有二十騎,馬上的人每一個都是一個部落的首領。他們都像是未經打磨的兵器,散發著粗野的氣息。哈勒赫倫沒有被笑聲激怒,反而和眾人一起大笑起來︰「跟黑熊和老虎打慣了,對付這石頭東西,我是不怎麼在行。」

可笑聲過後,愁容又爬上了眾人的臉。在山梁的後面,列著近十萬殺氣騰騰的戰士。他們是北地諸族砸鍋賣鐵湊出來的本錢,是要在未來的天下局勢中豪賭一把的唯一籌碼。可如果拿這本錢往前面那座石頭城砸,眾人都想得到過程會多麼慘烈,即使能拔掉這座插在遼東心髒百年之久的釘子,也絕對會讓這里的絕大多數人失去後續豪賭的資格。

灰溜溜的退回老窩是不可能的,可就這麼僵持著,他們也耗不起。當r 從黃龍府出兵,不過帶上了十五r 的糧草,原本打的就是以戰養戰、就地掠奪補給的策略,在這里又能有幾r 留給他們干耗?話又說出來,以塞北的貧瘠,能湊出這些個軍餉,已經算個不大不小的奇跡了。

真的要用血肉去填塞城牆嗎?完顏極烈並沒有表面上的那麼鎮靜,其實在幾次試探x ng的攻城之後,他就已暗中出動了「血魂軍團」中人。可大定府中同樣暗藏修士,初次的接觸中,他這一方沒能佔得絲毫便宜。

那r 在黃龍府從瀚海騎手里接過龍繡傳檄時,那名瀚海騎統領就曾說過,在大定府城下,耶律瀚海為塞北諸族預備下了一份大禮,聊表其對諸族出兵共襄盛舉的感激。到底那個男人,給他們準備了怎樣的一份驚喜呢?

金鑾殿中安靜的可怕,只有臣子們竭力壓低的呼吸聲。而最高處站在龍椅之前的那一位卻仿佛化成了石柱,沒有發出絲毫聲息。

可越是如此,站在階前的兵部尚書沈約就將背脊躬的越低。他知道自己承上的軍情有著怎樣的分量,任何帝王都無法接受這樣的戰果,更何況站在上頭的那位,從不是個以寬容著稱的帝王。此時的平靜只是怒火迸發的前奏,他已經準備好了承受龍顏震怒,甚至早一些時候,他就已對幾位相熟的閣老做了托付。

「哎——」

上頭的那位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臣子們的心也跟著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金鑾殿里的空氣仿佛也帶著重量,壓得一些身體孱弱的老臣簌簌顫抖。隨著執掌朝堂r 深,趙濟的威嚴也r 漸深重,許多經歷數朝的宿耋也不得不承認,僅以帝王的威儀論,官家已不遜于他任何一個祖宗。

「這麼說,北顧侯一家百余口人,無一人生還?」

沈約不敢抬頭︰「據先報所探,林家人盡數遇害,有人生還的可能x ng微乎其微。」

「滿門忠烈啊!趙家虧負他太多!」趙濟一巴掌拍在龍椅的扶手上,背對群臣。

沈約只能低頭附和︰「是,是!」

「還有,那久居遼東的東隱一脈修者,為助其守城也落了個絕戶的下場?」雖是在連連追問,他的語氣卻愈見平靜。

「東隱一脈雖是世外修者,其宗主卻是林侯爺的至交,向來也是心系社稷的。」沈約小心的準備著措辭︰「當時東隱的成名人物都在現場的,不過這等隱遁之宗門,想必留有後手,未必至于香火斷絕之境。」

「哼!依朕看來,他們是死有余辜!整整一十七人,竟然擋不住一個女人!」趙濟霍然轉身,沈約被他語氣一驚,忍不住抬起頭來,正好觸上一對燃火似的眸子,胸口沒來由的一緊,連忙又低下頭去。急切間,他卻未曾注意到,皇帝身後的y n影那一瞬間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的頭頂將要匯聚成魑魅一般的形象,卻在觸及束冠的剎那,崩潰開來。

到底沒忘記士大夫的骨耿,沈約往前頭一拜,道︰「當此國難能挺身而出,畢竟是忠義可嘉的。」

「國難?」趙濟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沈大人是想說,是朕用人不當,養虎為患,才造成了這番局面吧!」

遼東安撫使林宏戎馬半生,又是武侯世家,不僅一身武藝j ng熟,掌兵亦是朝廷中不可多得的大兵家。原本他手握六萬j ng兵,依托磐石一般的大定府,就是面對二十萬敵軍圍城,亦不無可慮之處。這些r 子連連從三處送來烽火急報,趙濟對于上京道、西涼道兩路是頗有擔憂的,遼東一路卻是放心之極,果然從後續軍情來看,亦是如此。

可剛剛收到的陣前軍情︰就在三r 之前,大定府竟然被女真諸族破城,北顧侯一家盡數捐軀,六萬大軍死傷枕藉,大半被俘!

而原因,就是因為馳援大定府的朝廷供奉岳楠湘臨陣倒戈,在城頭上親手取了林宏的頭顱!

軍機處呈送的軍情簡短j ng煉,趙濟卻能從中讀出撲面的不甘與絕望︰

傍晚時兩軍隔著城牆對壘,林宏親上城頭督戰,以岳楠湘的威望,自然受邀同上城頭觀戰。卻不料岳楠湘忽然出手,長袖一揮,便讓身旁的林宏身首異處。

四周或明或暗護衛的東隱一脈高手哪里來得及救援,岳楠湘不過帶了兩人,三人卻穩穩吃死東隱的十七名修士。無一人是五合之將,一盞茶功夫十七人便被屠殺殆盡,岳楠湘更是只身縱入城下,打開城門,以一人之力守住城門,直到女真諸族的先鋒騎兵盡數入城!

林家不愧是繼承了開國大將血脈的武將世家,縱在絕境亦不絕望。林宏的四兒兩女無一弱者,最小的一個才不過十三歲,卻也能提槍跨馬,縱橫沙場。六人紛紛組織起殘兵,憑著平r 在軍中的聲望,迅速提振起士氣,仗著地利與胡夷展開巷戰,以哀兵之勢反將入城的敵兵迎頭痛擊。

岳楠湘卻勢要斬草除根,于亂陣之中,縱橫于城中各處,將林宏的六個子嗣一一斬殺。其後更是指引敵兵賊寇,殺入了侯府里,將林家一門老小斬盡殺絕。期間城中亦有不忿其作為的諸多隱遁高人或是侯府供奉,終究不敵岳楠湘三人,或死或逃,無人能扭轉當時的形勢。

至此,大定府中的漢軍無可挽回的崩潰了。夕陽落盡的時候,大定城中燃起了多出熊熊烈火,火光映亮了半邊天空,也將奔涌的哈老河映照的鮮紅如血。

趙濟將記著軍情的信箋捏成一團,y n沉的說道︰「去請乾元國師,速來議事!此軍情所載,茲事體大,不得宣揚,眾卿該當分得出輕重。若朕從外間听到了什麼風聲,哼!干系最深者,當以欺君之罪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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