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彌,我跟你說,我今天在學校很生氣喔。」就寢時間,棠棠躺在天藍色的兒童床上,對著坐在床沿的何雅,猶豫了會兒,才終于說出憋了一整天的心事。
「生氣?為什麼?」何雅撥了撥小女孩的頭發,為她拉高被子。
「因為啊,浩浩本來找我陪他玩樂高,可是那時候我已經答應琪琪,要陪琪琪玩家家酒了,結果浩浩听了好生氣,說他最討厭我,以後再也不要跟我一起玩了。」說著說著,棠棠眼眶就有些紅了。她吸了吸鼻子,微微嘟起的雙唇看來十分委屈,可不想何雅擔心,只好一直忍著眼淚。
「他只是在說氣話而已。」何雅笑了笑,寵愛地模了模棠棠頭頂。這孩子黏媽媽,又怕打擾媽媽太多,小心翼翼得令人疼愛不已。
「什麼是氣話?」小女孩不解地問。
「就是、嗯……我們有時候,因為太生氣了,所以會說一些不好听、讓別人很傷心的話,可是,其實我們不是那個意思,說出來的話也不是真的。」
「唔……」小女孩睜著亮晶晶的眼,臉上茫然的神情看來似懂非懂。何雅想了半天,才想到該舉什麼例子。
「就是啊,像瑪彌小時候,有一次忘了為什麼,也是跟同學吵架,結果同學就很生氣,說瑪彌的制服總是髒兮兮的,是垃圾桶里爬出來的小孩,他最討厭垃圾桶里爬出來的小孩,以後再也不要理我了。」
「怎麼可以這樣?他們好壞喔!」小女孩握緊了小小的拳頭,義憤填膺。
何雅心頭暖暖的,摟了摟為她抱不平的棠棠,又繼續說道︰「我那時候听了,也是好生氣又好傷心喔,回家之後躲在廁所哭了好久。可是呀!那個同學過幾天又笑嘻嘻地跑來跟我玩,好像完全忘了這件事。」
「咦?」棠棠的小嘴張得圓圓的,「怎麼會這樣?他不是說再也不理你了嗎?」
「是啊,我猜,他當時根本不是故意的,只是氣極亂說話,根本不知道他那麼說會害我很難過……所以啦,我想浩浩也是,他今天只是因為你沒陪他玩樂高太失望,所以才這麼講,明天等他不生氣了,你們就又是好朋友了。」
「唔……是這樣嗎?」小臉蛋很明顯松了口氣。
「是啊,所以,棠棠以後也要記得,生氣時不要說會讓別人傷心的氣話喔。」
「好。」棠棠干脆地點了點頭,偏首想了想,又問︰「可是,為什麼瑪彌的制服會髒兮兮的?」
「因為那時候阿嬤每天要顧小面店很忙啊,有時候忙過頭,就忘記幫瑪彌洗制服或運動服……或是瑪彌放學在小面店幫忙,衣服也會不小心沾到醬油啊、湯汁啊,難免有些洗不掉的痕跡,別人就覺得我髒兮兮的。」提及童年往事,何雅心中其實很有一番冷暖。
孩子間的無心玩笑刻薄傷人便罷,重點是她的母親忙于生計,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已是頗感吃力,當然無暇顧及她的學業與交友狀況,更遑論這種母女間的睡前談心了。
時常,她心里有委屈,總是默默和淚吞了,沒得向母親訴苦;就算鼓起勇氣訴說,母親回應她的,也永遠是一句「我在忙」,與站在小面攤前的忙碌背影。
因為無法責怪母親,偏又需要成就感與認同感,久而久之,何雅反而養成在同儕之間異常活潑、愛熱鬧的性格。
她在團體之中十分活躍,熱衷建立人際關系,或許也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亟欲證明「她很快樂」、「她完全沒有因為空虛的家庭生活感到寂寞」的形象;幾乎沒有意識到這是否在了解她的人眼中,顯得格外淒涼。
何雅捏了捏小女孩的粉頰,柔聲道︰「好了,棠棠,你乖,快睡覺吧,已經好晚了喔。」
「好。」小女孩點頭揉眼,瞧來真的很想睡了。只是,躺在床上沒一會兒,進入夢鄉前,又不放心地對何雅拋下一句︰「瑪彌,如果我早一點生出來就好了,這樣,別人說你是從垃圾桶里爬出來的小孩的時候,我就可以安慰你了。」
「呃?」沒預料到棠棠會是如此反應,何雅一愕,心中沖擊莫名,竟有些想哭。
那些關于童年的,不愉快的、寂寞的、失落的、難受的、亟欲掩埋掩藏的,竟然這麼容易便可被撫平撫慰;莫怪人說,生了孩子,人生才會圓滿。原來,陪著孩子一起經歷童年,就像在補償自己曾經不足的一樣……
她在母親身上缺失的愛,如今從孩子真摯的童語中彌補回來;棠棠是她的孩子,貨真價實,她給她的愛毫不隱藏,令她對她的未來生活,與母親的身分,更添了幾分實在感與認同感。
「今天瑪彌陪你睡好了。」何雅心中一動,彎身躲進了棠棠的被子里,將小女孩摟得牢牢實實,也不知究竟是誰在向誰撒嬌?
明明一張單人的兒童床那麼小,長度也不夠長,腳踝以下都懸空沒有支撐,她卻覺得這是她躺過最舒服的床。
棠棠在媽媽懷里格格笑了起來,小小雙手懷抱母親懷抱得緊緊的。
「瑪彌,我好想吃你做的馬卡龍喔!」棠棠發出一聲不知是懷念還是舒服的輕嘆。
「馬卡龍?那是什麼?」何雅對馬卡龍這三個字一點概念都沒有。是這十年間才出現的東西嗎?
「就是那個,小小的、圓圓的、中間有夾一層……」
「夾一層?什麼?」遲遲沒等到回應的何雅垂陣一瞧,懷中的小女孩早已安睡,哪里還能回答她的問題?
「真是……傻姑娘。」何雅親吻棠棠額心,笑望孩子的寵溺面容就像個稱職的母親。
不知躺在床上陪棠棠睡了多久,何雅最後是因為始終維持側躺姿勢,腰酸背痛痛醒的。
她悄悄下床,舒展酸麻的雙臂與雙腿。窗外天色將亮,睡意漸去,有些口渴,索性走到廚房倒水喝。
白天時沒有好好端詳過廚房,現在無人打擾,才驚覺廚房空間十分寬敞。
開放式的廚房空間,有著猶如鋼琴鏡面般質感的吧台、各種尺寸大小的餐具、五花八門的調味醬料、尺寸驚人的嵌入式烤箱,與許多她叫不出名稱來的……嗯……應該是烘焙器具吧?
暫且不管那些她不懂該如何使用的硬體設備,何雅打開冰箱,嘆為觀止地發現里頭有冷凍藍莓、葡萄干、核桃、砂糖、女乃油、面粉、蜂蜜、芝麻粉、塔塔粉、玉米粉……砰!何雅迅速拿了冰水出來,七手八腳地把冰箱門關上!
太恐怖了!這根本就是個料理達人或烘焙高手的異次元空間,她怎麼會是這里的女主人呢?三十歲的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她在這十年間到底都學了什麼啊?何雅坐在吧台椅上大口豪飲冰開水,心魂還沒鎮定,眸光又被吧台邊緣羅列的幾本書吸引——
《快樂玩烘焙》、《躺著做甜點》、《新手零失誤的手感烘焙》。
三本書的作者都是何雅小姐,而且,第三本書的書腰上,還很威風地印著︰預購即再版的療愈系幸福烘焙新明星——何雅最新力作!
噗——何雅嘴里那口冰水險些噴出來。
這麼長的頭餃,都不怕壓死人的嗎?而且,療愈系烘焙又是怎麼回事?真有這麼神的話,她應該跟生命線合作,減少自殺案件吧?
何雅本來是決計不會把這些有著虛浮便告詞的書拿下來看的,可心中惦著棠棠睡前那句「馬卡龍」,不禁隨手抽了本下來,想從書內找尋什麼蛛絲馬跡。
「小雅,你又來廚房找冰開水喝嗎?」
噗——這下何雅嘴里那口冰水真的噴出來了。
這道低沉的誘惑聲線是誰的,她不用轉頭便能明白。
莫教授?天都還沒全亮呢!他竟然這麼早起?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何雅循聲望去,莫韶華倚在吧台另一頭,一身橫紋船領衫與休閑褲的居家打扮,與平時總是西裝筆挺的干練拘謹截然不同,令她很有與這男人「同居」的實在感,明明已經喝過了水,卻覺得比方才更燥熱難耐。
「沒有。」莫韶華搖頭。鏡片後的眼神依舊清清淡淡,微揚的唇角卻隱約透露些許笑意。
他已經站在這里看了何雅好幾分鐘,可是那個臉上神情變來變去、表情多到不像話,幾乎像在演夸張默劇的女人渾然未覺他的出現。
真好,她又再度回到他的生命里,以最燦爛怒放的姿態。
「你沒有吵醒我,是我一向少眠,我已經醒來好一會兒,並且幫前、後院的植物都澆過水了。」
「啊?」何雅小小低呼了聲,有些不可思議。
她的父親不是一個很好的樣板,所以她不太知道一般人的家庭生活該是什麼模樣?而丈夫與妻子的職責分工又是怎麼劃分?
但是,原來她住院的這些日子,院子里的植物都是莫韶華親自在照養,不是交由管家處理嗎?妻子不在家的時日,他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看顧妻子種植的草木花卉呢?
「我確實很愛很愛你。」
「小雅,歡迎回家。」
莫韶華曾經說過的話猛然跳上來,驀地令她雙頰飛紅,瞬間又有快燃燒的跡象。
「你怎麼知道我來廚房找冰水喝?」何雅不願再想那些令人臉紅心跳之事,于是隨口揀了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問他。
「你這清晨老愛喝冰飲的習慣倒是十年如一日,即使失憶了也一樣。」莫韶華唇邊勾掛著微笑,深睞她的說話口吻無比懷念,總覺有股說不出的眷戀纏膩。
每當莫韶華如此赤luoluo地用眼神或話語,明白表露出對她的依戀與疼愛之時,她總是心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何雅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如同往常一般,試圖用說話化解心中微妙的緊張感。
「以前曾經看過一篇報導,說天才睡眠時間比一般人少……莫教授,你剛才說你一向少眠,又大清早就起來澆花,看來這篇報導所言不假。」
「小雅,我不是天才。」莫韶華溫緩地道。
「好啦,我知道,天才最不喜歡人家說他是天才了嘛。你不是天才,你只是跳級的資優生。」何雅皺了皺鼻子,對莫韶華如此行徑十分不以為然。就像考一百分的人老愛說自己沒讀書一樣,簡直是拿他們這些考六十分的尋開心嘛。
莫韶華望著她氣惱嘟囔的模樣失笑,走近,揉亂她前額的發。
「試想,與你同齡的人,因為被你沖在前頭,所以沒辦法用平常心面對你;與你當同窗的人,因為長了你好幾歲,也無法用看待同輩的眼光看你。被師長稱贊時,同學看你不順眼;被師長數落時,同學們暗地里叫好,回家還得面對母親另一場包磨人的責難……小雅,這樣的資優生,你想當嗎?」
「呃?」沒想過莫韶華會月兌口說出這些,驚覺自己無心之語踩到他痛處的何雅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何必道歉?我沒怪你。」莫韶華臉上的溫煦笑容依舊極其溫柔、雲淡風輕,確實毫不介意。
「真的沒生氣?」何雅狐疑地睞他。俏皮的眼、靈動的眉、揚高的聲線,在在顯露出二十歲女孩的活潑神氣。
「真的。」莫韶華有些好笑地回望她,驚覺自己竟是如此貪看她活力四射的神情,停留在她臉上的眸光戀戀不舍放。「不生氣,倒是有些訝異。」
「訝異?為何?因為我太失禮了嗎?」
「不是,是因為你從沒如此說過。」
「啊?」何雅不懂。
「我認識的人,對于如我這樣的跳級生,大多數都有像你方才的那般想法,也毫不避諱在我面前調侃挖苦,但你從來沒有,只除了剛才。」
莫韶華口中的「從來沒有」,指的應該就是這空白十年間發生的事吧?所以,她與莫韶華相識的這十年里,從來沒有因為他是個年輕的教授與跳級資優生對他另眼相待,如今,她卻因為「失憶」了,對他如此口不擇言……
「對不起,我真的忘了。」除了抱歉之外,何雅還是只有抱歉。
「別對不起了。」莫韶華輕輕地笑了,再度伸手揉亂她的發。「這樣重新向你介紹自己也挺好的。」
「呃?是這樣嗎?」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啊?何雅揚睫看著莫韶華,抬手梳理被他撥亂的發,越來越習慣他不經意的肢體踫觸。
「是啊,你從前總是太了解我,我不用開口說任何關于我的事情,你卻知曉得比誰都透澈明白,總令我有種不切實際的夢幻感,幸福得太不腳踏實地……所以,我們像現在這樣重新認識對方也很好……讓我想想,你稍早時是怎麼說的?重新進入蜜月期或熱戀期?」
啊!話題怎麼會突然導向這種讓人臉紅尷尬的部分?莫教授真是太陰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