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奮力地跑,終于追到男人,她伸手輕拍了他肩,然後微彎身,雙手撐在大腿上,大口大口呼吸著。
範碩惟頓了下,停步,當他側過身子,瞧見眼前的身影時,有著淡淡的詫異。她睜著大眼看他,口中呼出略急的氣息。
「有事?」濃眉微攏,深幽黑瞳湛了湛。
直起身子,江青恩仰臉看他,氣息仍是略紊,拇指在半空中彎了彎後,猛然憶起他怎懂她的手語?在心中嗤笑自己後,從圍裙口袋拿出小筆記本和筆。
謝謝你今天來幫忙。她將筆記本轉向他。
黑目掃過清秀整齊的字跡。「追著出來,專程來道謝?」
月華熒光映在他眼中,邃亮的輝芒給予人一種如履薄冰的不安,江青恩悄然垂睫,迅速寫著︰還有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襯衫。
瞄了筆記本,視線落在自己胸前那一片被柳橙汁噴到,現已干爽卻呈現橘黃色的布料。那是學生放學時刻,店內最忙碌之際,被她不小心打翻的柳橙綠茶噴濺的成果,悶熱氣候早將他的襯衫悶干,但卻在他胸口留下一朵橙花。
「髒了就髒了,沒什麼。」薄唇勾了勾,他似笑非笑。
我幫你洗一洗?她瞠眸看他,眼神看來極無辜。
範碩惟低笑了聲,眉一挑。「你要我在大馬路上當眾月兌衣?很抱歉,我沒這種特殊癖好,你找錯人了。」冷瞳在她臉上溜了圈,他轉過身子欲走。
江青恩咬著下唇,有些難堪,從他語氣中不難發現他情緒欠佳,大概是自己惹惱了他。一個跨步,她伸手握住他手臂,急繞到他面前。
揚起臉,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簇著冷冷清光的黑瞳,她比手劃腳,細致面容有著淡淡憂色。在覷見男人神情帶有淡淡困惑,她懊惱地輕拍自己額頭,然後,她垂顏認真書寫著。
她的表情有些不安,有些急躁,而範碩惟盡收眼底,卻不動聲色。
請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有意欺騙你。一直以來,很多人都以為我是天生啞疾,于是那些人認定我是因為听不見才不會開口說話。我不知道怎麼跟每個人解釋,也並不覺得非有那樣做的必要,所以常任人誤會。
將筆記本翻向他,江青恩秀眉輕蹙,水汪汪大眼里似有著渴求意味。
她希望他耐心看完,她希望他接受她的道歉和她的解釋,不特別為什麼,就只是這麼希望。若真要抽絲剝繭理出什麼,大概就是不想被他討厭。
見他看著筆記本的臉龐無波無瀾,她一個輕嘆,又繼續動筆︰真的很抱歉,請你不要介意,那天簽約時,我覺得我們應該不會再踫面,所以沒有解釋的必要。對不起!
範碩惟掃過那顯得潦草許多的字跡,深邃目光定在她臉上。「二十天的教育訓練時,為什麼不說?」
體諒她的困頓,他還花了一晚上的時間坐在計算機前,為她特別制作一份她專屬的「門市操作流程表」,但發現她原來听得見時,他腦中只有兩個字︰被耍。
不是他沒肚量,非要跟這樣的一個女子介意生氣,而是他真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因為簽約那次沒有實時坦白,教育訓練時便沒有想要解釋的想法。筆頓了下,又寫︰這也是我不對,很抱歉。
範碩惟的目線從筆記本緩緩移到她臉上,她清澈眸光專注、無辜,像犯錯的小貓小狽正等著主人原諒般。
視線下滑,在她縴秀頸項上停駐,他看著她的喉嚨。如果她沒患失語癥,像她這樣的女子說起話來會有怎樣的音調?他突然生起這樣的好奇心。
見他遲遲沒有回應,長睫又遮斂他目光,她分辨不出他的情緒,只得往前靠一些。揚起臉容,她抬起右手,掌心朝下,食指貼在眉骨上。
範碩惟輕詫,看著她那很像小學生向老師敬舉手禮的動作。
霍地,沉沉目光刷過有趣輝芒……她這是在用手語跟他說抱歉?
「生病造成的?」半晌,他聲嗓清冷漾起。
江青恩面露困惑,下一瞬旋即恍然大悟,忙垂首速寫︰是車禍意外。
「醫不好?」
嗯,這輩子應該都沒辦法正常說話了。她臉容泛笑,看不出來有那種提及傷心過往都會有的難過情緒。我這是失語癥,因為意外傷到腦部語言中樞所造成的一種病癥,我其實算幸運,听覺、閱讀、書寫這些能力都沒有喪失,也保有口語能力,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也知道自己想說什麼,還可以用唇語表達,但就是說不出來,因為我有發聲困難的問題。很難想象吧,但這就是大腦分區工作的證明喔。
她笑得麗眸彎彎,他不懂她的想法。她一點都不……都不自卑?
沒有人規定身體有殘缺的人就該自卑,而是絕大多數的人遇上這樣的事都是難以接受的態度,可她看來偏偏沒有一點埋怨的樣子。
不能說話也好,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江青恩補充。
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範碩惟瞪著這行字,深幽黑目倏然簇起冷冷清光,前一刻難得出現的暖芒迅速降溫。
她這話像根針,扎在他的心窩上,既痛且熱,偏他無能為力將它拔出。
黑眸眯了眯,在江青恩的詫然中,他毫不客氣地轉身就走,直至走到他的座車旁,然後進入車中。他一句話也不吭,就將車子駛離,消失在路的那一頭。
看著逐漸遠離的車燈,江青恩在驚愕中無聲輕嘆……難怪青菱會說他很酷。
十層樓高的建築物,僅有八樓的燈光幽靜亮著。
那是一張泛黃的舊相片,背景在某大校園,鏡頭里有三個人物,兩個男孩中間站了個女孩。其實是張沒什麼特色的相片,但青春洋溢、氣息歡樂。
兩個男孩是親兄弟,女孩是哥哥的女朋友,因為三人同校,于是三人時常結伴同行,而這張照片便是他們自學校圖書館出來,一時興起所留下的紀念。
紀念……紀念究竟是用來傷心,還是緬懷?
自嘲地勾了勾唇,範碩惟捏著相片的長指一松,相片飄落至潔淨的辦公桌面。他退開椅子,起身走到窗前,推窗。
悶熱的天氣,偶有沁涼的夜風拂過他清峻面龐,很曖昧不明的氣象。
他雙臂抱胸,深目睇著遠處深藍夜空,姿態淡雅沉靜,只有那雙黑瞳湛出的幽冷目光,泄露了他極不安定的心緒。
心的交流遠比言語的傳遞來得誠懇真實……
不久前听到的這句話,像咒語,嗡嗡嗡在他耳中重復繚繞,每重復一次,他心窩就緊皺一次。他的心,能與誰的交流?
他面色愈見陰郁冰寒,像將要爆發的冰河。
驀地,他大手一翻,緊捉住窗把,用力向內一拉,窗戶瞬間緊密合上。他使力間,帶起一陣風,灌入室內。
桌面上的相片因而猛然揚起,然後往下飄沉,最後停留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諷刺的是,相片中的他,笑容燦燦,而此刻站在窗前的他,目光一片死寂。
範碩惟應該還在生氣,因為他一直抓她包,就只抓她的,所以她很難不把他這樣的行為歸咎于他還氣著。
「焦糖比較不容易散,所以加了冰塊後,要先倒入一些紅茶,再加女乃精,焦糖最後;如果先加了冰塊再加焦糖的話,它會附著在冰塊上,這樣很難搖勻,雪克時間就會拉長。」他站在她身側,低聲叮囑。
一位客人點了焦糖女乃茶,她用自己的方式做,卻被他糾正她順序不正確。
其實,無論先加入什麼原料,雪克到最後都是一樣的東西,差別在于雪克時間的長短而已。可他龜毛得要她重新做過,這不是讓客人等更久時間?
端著一盤剛自烤箱取出的自制杏仁瓦片,她看著站在吧台左方正在整理PP杯的男性背影。心想現在過去,應該是踫釘子吧?但不過去,又怎麼與他商量?
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江青恩深呼吸,跨出步伐。
範碩惟撕開透明塑料袋,將一條五十個的PP杯全擺進置于吧台邊的杯架上,突覺襯衫長袖被扯了下,停下手中動作,他轉首。
看著那盤漫著杏仁香和蛋香的瓦片,他眉一挑,以眼神詢問面前的女子。
盤子擱一旁,江青恩拿出筆記本。我剛烤好,你試試看味道?
範碩惟薄唇掀了掀。「謝謝,我不愛吃甜食。」欲轉身,又被拉住手臂。
一小口就好?她雙眸圓瞠,泛染渴求意味。
「不,我不吃。」那樣的眼神對男人起不了作用,他回絕得干脆,毫不曖昧也不客氣。對他來說,不愛吃就是不愛吃。
我花好多時間在抹平杏仁片呢,只要吃一小口就好,就一小口?寫完雙掌隨即合十,做出拜托的手勢。
範碩惟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不,我不愛吃那種東西。」
你吃吃看,保證吃過一口後就會愛不釋手,這是我很拿手的一項西點。她在他身邊繞繞繞,像搖尾討賞的小狽。
他看著她,片刻,僅搖頭不作聲。
輕咬下唇,江青恩被拒絕得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若不試過,她要怎麼跟他提她的想法?一小口都不能嗎?你是不是還在氣我沒告訴你我听力正常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請原諒我好嗎?
範碩惟直勾勾看進她眼底,深目有著探究意味,好半晌,才見他緩緩掀唇。「這是兩碼子事,不能混為一談,我不愛吃甜食,就這麼簡單。」像是想到什麼,他眯起黑眸。「你……你該不會認為我故意找你麻煩?」
被料中心事,江青恩有一瞬愕然,她雙頰慢慢爬上溫熱,一臉尷尬。
「那杯焦糖女乃茶不是雞蛋里挑骨頭,而是你的流程出錯,雖然做出來的東西是一樣的,但味道仍會有差,即使是很小很細微的差別,常喝的客人也是能一口就辨出你的焦糖有沒有搖勻。」她的神情他盡收眼底,大略也猜出她心思。
他這番直接的話語,讓她赧顏……自己好像有點小人之心了?
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她甜笑中帶羞窘,送上筆記本。
「不用跟我道歉,這是你們自己的店,你們的所作所為,都是該由你們自己負責。」姿態依舊俊雅而清冷。
聞言,江青恩微訝……欸,這男人真的很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