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步路,董事長卻不知道他兒子其實就待在同層樓的另一間辦公室里,原來,即使是親生父子,心的距離也可以如此遙遠。
他的瞳孔黑得純粹湛亮,卻總是埋著一種漠然旁觀的冷酷,看著這態度清冷的男人,江青恩秀致臉容滑過復雜情緒。
說來範碩惟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心愛的女孩愛上自己的親弟弟,又發生意外身亡,莫怪就如董事長所言,之後的他會性情大變,這樣難捉模的男子……想起上回因為那位男客人而生的小沖突,她該如何與他好好溝通?
半響,她點點頭,然後把懷中的密封罐塞進範碩惟胸口,她看見他黑眸刷過微訝。笑了笑,她從側肩包里頭翻出筆紙,董事長說,他想退休了,公司所有的決策和任何事宜,都要請教範總經理的意思,他不過問,那麼請問範總經理,您還是不同意我在店里推西點產品?
範碩惟微眯黑眸,睨著她含笑的面容,再看了看手中密封罐里的東西。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您要是忘了,我不介意再重復一次,綠袖是連鎖飲料店,不是烘焙屋。」
他強調「您」字語氣,讓江青恩發笑,他應是想警告她別再拿這件事煩他,可她听來,卻有幾分賭氣意味,因為她方才也對他強調了「您」字。今天是葡萄千層派,請範總經理試一試味道。
範碩惟額際青筋隱約跳了下,「您貴人多忘事,我說過我不喜吃甜食。」
但你上次吃了,那表示你其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討厭甜食。
「……」
他瞪著她。
江青恩笑了笑,不同意我賣沒關系,但吃一口捧個場不為過吧?只是一口,範總經理不會連這個面子都不給吧?!
範碩惟瞪著她,雙手卻開始緩慢打開密封罐,長指探入罐中取了一片,然後不很甘願地塞入口中。
江青恩又笑,雙眸彎如新月,唇畔綻著笑花,她垂顏續寫,這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往後我會依舊把這樣的食物與範總經理您分食享用。
瞪看「一失足成千古恨」七個字,範碩惟的確有著上回不該妥協的悔恨,他用力合上罐蓋,不客氣地將罐子硬塞回她懷里,然後,他按了電梯開門鍵,長腿跨進電梯。
捧住差點滑落的密封罐,又彎身拾起為了護住密封罐而掉落地面的紙筆,當她直起身子時,電梯兩扇門正往中間移動。
匆忙間,她拿來筆談用的小筆記本再度滑落下去,一面彎身伸手欲撿,一面看著電梯門將合上,又想先站起來按一旁的按鍵……慌亂中她看見一雙長腿立在就要合上的門後,然後門緩緩往兩側移動。
抬眼,她見到範碩惟站在重新開啟的門後,手指壓在開門鍵上,她微詫地看著他。
見她遲遲未有動作,範碩惟眯了眯黑眸,語調深沉。
「還不進來?!」
江青恩醒神,連忙垂首拾起筆記本,然後將密封罐收進側肩背包內,她站起身子,低垂面容,快速步入電梯,並往最里頭移動,靠在角落陳著那道頎長身影。
董事長說受不了他的大便臉,青菱說他很酷,媽媽說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像學校教官……綜合以上幾點,證明了一件事︰他,範碩惟,是個冷酷嚴肅、性情古怪的男人!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凡事皆有起因,倘若他弟弟和他女朋友沒有背著他偷偷來往,也沒有發生意外身亡,現在的他,應該是個幸福的男人吧?!
幸福難以掌握,這是爸爸外遇那年她對人生的體認,尤其在她發生意外造成頭語癥後,她對于幸福更是沒有憧憬,可是紀媽媽說,即使再不幸,人的身體里都還有能量,想讓自己幸福快樂,就是找出自己的能量,然後釋放它。
于是,她走出失語的傷痛,努力釋放自己的能量,讓自己和周遭的人都能快樂過生活。
像她這樣有殘缺的女人都做得到了,他那樣條件優秀的男人怎會做不到?思及此,她跨出腳靠近他,手揚起欲拍他肩時,同一時間他轉過面龐。
瞪著那只舉在半空中的手,他黑瞳漾起冷冷的眸光。
「謀殺?」
江青恩愕然,緩慢地,唇畔漸綻笑花,她忙拿出筆紙,迅速寫下,那我會先設計你跟我結婚,這樣我才有遺產,綠袖的領導權也將落在我身上,屆時,我就算把綠袖茶飲更名為綠袖豬腳屋,專賣女豬腳飯,你也奈何不了我。
冷瞳細眯,片刻,範碩惟薄唇掀動。
「想不到你挺伶牙俐齒白的,我一直都在錯看你嗎?」
想了下,握筆的素手才緩緩移動,字跡整齊清晰,你錯看的是人生。
範碩惟握著方向盤,一臉沉郁地注意著前方車況。
你錯看的是人生。
哈!她以為她是誰?救世主?還是心靈講師?她憑哪一點這樣評論他?他跟她很熟嗎?她了解他嗎?
睨著男人冷凜的側臉,江青恩知道自己又惹惱他了,她好像一直在惹惱他?
說來,他也矛盾,擺著一張臭臉不理她,偏又開口說要載她一程。
出了電梯後,他臭著一張臉冷冷看她,「我要過去你們店里,順路載你。」
說完,他扭頭就走,丟下她跟在他身後,然後她上了他的車,一直到現在,別說要他跟她說上一句話,他就連看她一眼也沒,當她不存在似的。
認真思量起來,其實他的心仍是柔軟的吧?只不過那段往事將他的性子變得如此不討喜,如果當年確定患了失語癥的自己,沒在醫院遇上紀媽媽,她的脾性是不是也會變得和他一樣?
兀自沉思之際,範碩惟已將車子停妥,他看著江青恩有些迷惘的側顏,譏誚地開口︰「店附近沒停車位,不介意我停這麼遠吧?還是我先載你到店里,再回來停車?」
聞言,江青恩側目睨著他,半晌,翻開筆記本開始寫著︰你今日應該一早就到店里指導我們的,可是你現在才要過去。
「你在質問我行蹤?」
長指在方向盤上輕敵。
我以為合約上寫得很清楚,公司會安排專業店長進駐輔導十天,您貴人多忘事了?欸欸,她他行蹤做什麼呢?這男人說話的姿態真的很不可愛。
瞪著「您」字,他發現她在某些時候才會這麼用,比方說欲強調他總經理身分時,「我欠的時間會補上,「您」不必擔心。」
他沉沉望住她。
她喟嘆一聲,今天你一直待在辦公室里?
範碩惟黑眸倏然眯起,穿透車窗而來的金陽在他眼收烙出流光色澤,他視線在她鵝蛋臉上匯聚,薄唇略彎,似笑非笑︰「我記得合約上並沒有總經理須向加鹽店家報告行程這一條吧?」
是沒有,只是董事長不知道你在公司里。
「所以是他要你來我行蹤的?」
江青恩揚睫,對上他清冷的面龐……這男人有著看盡世態炎涼的冷漠性子,像頭黑豹,不易親近。
她似在低低幽嘆,半響,她輕垂面容書寫,然後把筆記本轉至他眼前,你听過泥女圭女圭這首兒歌嗎?歌詞大概是這樣的︰泥女圭女圭,泥女圭女圭,一個泥女圭女圭,我做他爸爸,我做他媽媽,永遠愛著他。
他瞪著她,沒事跟他提兒歌?她當他幾歲啊?!
車禍意外務生後,我昏迷好幾天,醒來時發現自己再也沒辦法說話時,覺得人生再無意義,除了哭,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哭到媽媽很自責,哭到哥哥很心疼,哭到青菱也跟著我掉淚,她把筆記本遞給他。
範碩惟匆匆掃過她愈顯潦草的筆跡,神情無波無瀾,他不發一語地把筆記本歸還主人。
醫院里有位志工紀媽媽時常來看我,她說她唯一的兒子在上學途中遇上交通意外,當場死亡,她從沒想到她見到兒子的最後一面,會是兒子躺在血水中的畫面。
她走不出失去愛子的傷慟,時常抱著兒子生前照片唱著泥女圭女圭,後來被丈夫送進精神療養中心,她說她正常走出療養中心已是八年後了,揚睫,才想把手巾的筆記本遞給他寸,卻撞進他那雙邃亮深幽的黑瞳。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靠近她身側,一副已讀完她書寫內容的神態。
「你在董事長室里,究竟听到了什麼?」
她擺擺手,微微笑。
「是嗎?那你提這些事情做什麼?」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筆記本。
「你是因為那位紀媽媽的際遇而走出失語的陰霾吧?!你想和她一樣轉當志工?還是你認為你是心靈教師?但是很抱歉,我心理和生理都很正常,不需要你這些自以為是的言行。」
話落,在她瞪眸的同時,範碩惟也訝然發覺自己的刻薄。
江青恩靜默地寫著︰對不起,我生理確實不正常,但既然你——
筆記本猛地被抽走,留下長長斜斜的一條藍線。
「你住口!我沒有說你不正常,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一會兒瞅著他,一會兒又看看被他奪走的筆記本,瑩亮烏曈爍著光,欲言又止。
無辜的眼神看得不自在,範碩惟微惱地將筆記本遞出。
「拿去!」
你身體健康,你長相俊俏,你有絕佳的領導力,你的條件優秀,比起我來,你應該過得比我更快樂才是——
唰地一聲,筆記本又被男人抽走。
「下車!」
範碩惟捏著她的筆記本,黑曈亮著頹唐冷光,他一臉沉郁地命令她後直接開了車門下車,然後車門「踫」一聲又甩回來,那聲巨響震得她身軀輕顫,幽幽低嘆,她開了車門跨出腳。
關上車門後回身,卻見已走到機車道上的男人轉過臉,拿著車鑰匙落鎖和設防盜,後頭一部機車似是沒料到男人停步的舉動,眼看就要煞車不及。
來不及多想,江青恩沖上前去扯住男人手臂,硬是往自己方向一拉。
範碩惟踉蹌了下,腳步不穩地往她身上靠去,她攆不住他突如其來的重量,腿一彎,兩人雙雙倒地,而她被壓在他身下。
好痛!這是江青恩後背貼上柏油路面時的唯一感受,她胸下的肋骨和男人的骨頭踫撞,除了痛覺外,就是男人的氣息。
她緊蹙秀眉,緩緩睜眼,映入眼的是金陽,刺眼得教她眼睫張合數次後才看清男人沉峻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