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 595057.斬草

作者 ︰ 荔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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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太醫到來之前,我就已受不住月復中的疼痛昏迷過去。意識迷蒙地醒來,一點點的轉回清醒。我沒有睜眼,想先側耳听一下殿中現在都有何人。

沒有聲響,一只手撫在我額上,好像是袖口蹭在了我的鼻間,帶著龍涎香與琥珀的暖香。

「陛下今日祭祖,本就勞累了。太醫既說寧容華沒事,陛下請先回去歇息吧。」皇後的聲音賢惠溫柔,溫和地勸他先回去安歇。

坐在我身邊的人沒有走的意思,反道︰「梓童先回去吧,這邊的事,朕自會處理。」

我幽幽睜開眼,被光亮刺得一恍,抬手擋了一擋,微眯著眼看不真切眼前的人︰「陛下?」

向遠瞅了瞅,又道︰「皇後娘娘……」我神色中滿是迷茫,全然不知出了什麼事、他們為何會此時在明玉殿,疑惑地四下張望。

宏晅深有憐惜卻故作輕松地笑道︰「你吃壞了東西,晚上吃什麼了?」

我想了一想,回道︰「今日胃口不好,沒怎麼吃東西,就吃了些穆華娘子送來的青團,還不足半個。」

「穆華娘子?」皇後聞言一凜,「容華說的可是欣瑩閣的馮氏?」

我點點頭︰「是。臣妾知她被禁足已久了,可臣妾想著自己到底是一宮主位,總要照顧著些,便時有走動。」語畢一沉,陡然回神,錯愕地望向宏晅,「陛下覺得她會害臣妾?」

宏晅未答,叫來婉然,問她︰「那青團還有嗎?」

婉然福身道︰「有,都在小廚房收著。」

「讓太醫去驗!」宏晅輕蹙著眉,婉然連忙應了聲「諾」,領著太醫往小廚房去了。

殿中無聲,我們都靜等著他們來回稟結果。

太醫回來得很快,向宏晅一揖,道︰「陛下,確是那青團中有斷腸草1。」

斷腸草?!我一陣心驚,竟是這樣狠的毒藥!心有余悸地望向宏晅,他輕握了握我的手道︰「去帶馮穆華來。」

馮雲安大概是在睡夢中被人叫醒帶來的,頭發散亂著,衣衫也穿得並不算齊整。她已有一年沒面過聖、沒離開過欣瑩閣了,難得離開,又是這樣的事。入殿時,面上難掩懼意,斂身下拜強作鎮定︰「陛下聖安,皇後娘娘萬安,容華娘娘萬安。」

我冷睇著她,宏晅淡然道︰「自己說吧,怎麼回事。」

「陛下,臣妾……臣妾沒害容華娘娘。」她低低伏著,神色慌亂地解釋著,「臣妾被禁足一年多了,只有容華娘娘來看過臣妾,臣妾怎麼會去害她……那青團是臣妾做的,但是……」她幾欲哭出來,重重一叩首道,「求陛下明鑒。」

宏晅不語,皇後冷聲地開了口︰「當初的事,也是大罪一條。本宮心存疑惑才沒有賜你一死,你竟還不知悔改。」

「不是的娘娘……」馮雲安不敢抬眼連連搖頭,「當初的事臣妾是冤枉的……宮闈禁地,臣妾豈敢行那魘勝之事……」

原是為了這個被禁足。這樣說來,就算罪名並未坐實,皇後不殺她也實在是開恩了。

我尚未從中毒後的虛弱中緩過來,淡瞧著她,寒意森森道︰「本宮只吃了你送來的青團,若不是你害我,還能是誰?」我說著扭過頭去,看著床欄上的雕鏤一聲冷笑,「也真麻煩你被禁著足還要去搞那斷腸草。」

「容華娘娘……臣妾……」這是讓她百口莫辯的事,如不是她害我,總不能是誰有意去陷害她。失寵已久,她根本沒有讓別人大費周章去陷害的價值。

帝後沒有命免禮,她只能一直跪著,珠蘭隨在她身側也一直跪著,稚氣未月兌的臉上充滿驚恐,嘴唇翕動著想要替她解釋。我又睨了她一眼,方道︰「本宮也不想冤枉了你。珠蘭,你送青團來時,可有旁人動過麼?」

珠蘭見突然問到自己,怔了一怔,頹然搖頭︰「沒有。但……娘子不會害您……」她說著面上突然一變,「絕不會是娘子!奴婢肯定!」

听她如此說,皇後斥道︰「關乎寧容華性命的事,豈是你擔保得了的!」

珠蘭一叩首,道︰「容華娘娘,不是奴婢為娘子辯駁,可早上奴婢來送青團時,您已用了一個。若是娘子下的毒,您吃完那個青團時就已經毒發了,奴婢可沒有再將青團拎回去下毒啊……」

她顯是緊張,一字字都打著顫,卻還是竭力地說完了。宏晅神色一緩,看向我︰「是這樣嗎?」

我恍然點頭︰「是。臣妾白日里就吃過那青團,沒有半分不適。」

我思慮片刻,叫來雲溪,問她將青團交給誰收了。

雲溪回說︰「今日是阿茗在小廚房當值,交給她看管的。」

我心中一動︰「傳她來。」

阿茗一進殿便是與紀穆華適才不同的神情,同樣是驚慌恐懼,她卻多了心虛。宏晅在瞧見她神色的那一瞬就顯出了了然,揮了揮手,吩咐道︰「交宮正司審。」

阿茗的面色登時煞白如紙,癱在門檻前被宦官拖走。宮正司自有辦法讓她說出該說的話,甚至不會給她自盡的機會。有怡然在,她不會允許這件事不了了之。

這一切,比我想象的還要順。

我服下解毒的湯藥,在宏晅懷中睡去。中毒帶來的虛弱使我睡得很沉很久,醒時他已不在,婉然稟說︰「皇後娘娘吩咐了,讓姐姐好好休息,今兒個不必去晨省了,我就沒有叫姐姐起床。」

我點點頭,坐起身淡淡問她︰「宮正司有結果沒有?」

「還沒有,不過听說今天早上,怡然姐姐親自去了。」

有宮正坐鎮,底下的人更加不敢懈怠,這件事離了結,大概也不遠了。我眺了眼窗外,微微一笑︰「今日陽光真好,去請三位娘子來坐坐。」

她們都听說了我中毒的事,入殿時神色各異,我不理會她們的驚意,悠然地同她們閑談,她們也只好微笑以對。我的視線多半時候都停留在睦才人身上,她今日穿了一襲淡紫色齊胸襦裙,面上綴著殷紅的眉心花鈿,持著一方帕子輕掩著嘴道︰「臣妾听說昨晚的事,真是後怕得緊。臣妾等對那馮穆華都是避之不及,唯有娘娘宅心仁厚對她照顧有加,她竟對娘娘下此毒手……」

我微微仰首笑意清然︰「睦姐姐道听途說了,那事並非馮穆華所為,是有人在她將青團送到後動了手腳。索性本宮早上吃了一個,才不至于冤枉了她。」我凝睇著她,蘊起一縷笑意若有似無,「著手下毒的阿茗昨夜就交予宮正司審了,姐姐覺得如何呢?」

來不及欣賞她面上倏爾騰起的恐慌,遙遙瞧見幾名宦官從簌淵宮門口直奔明玉殿來,不覺笑意更深,望著那邊道︰「姐姐你瞧,這是有定論了吧?」

是鄭褚帶著幾名宦官親自來了,入殿一揖,向我道︰「容華娘娘萬安,臣來知會娘娘一聲,昨夜的事,查清了。」

我端端坐著,睨了睦才人一眼,莞爾道︰「哦?大人不妨細說說。」

「宮女阿茗已被陛下下旨杖斃,至于主使……」他抬了抬眼,從身後的小黃門手中取過那卷明黃色的卷軸,我們一見,皆忙不迭地離席下拜,「上諭,睦才人張氏,毒害宮中主位、誣陷宮嬪,罪無可恕,著即賜死。欽此。」

他略顯尖細的語調,抑揚頓挫地讀完旨意,張安驊的身子猛地挺直,雙眸無神的四下張望著,好像失了魂。

我站起身,面不改色地朝鄭褚一福︰「有勞大人跑這一趟。」

他拱了拱手︰「娘娘好生調養。這張氏,臣先帶走了,以免髒了娘娘的簌淵宮。」

「多謝大人。」我盈盈一笑,又道,「毒害宮中主位這罪名不假,卻不知聖旨中那句‘誣陷宮嬪’從何而來?」

鄭褚笑揖道︰「那阿茗重刑之下招出前年陷害馮穆華設巫蠱一事,陛下已下旨解了禁,位晉瓊章以示安撫。」

良美人面露喜色︰「喲,這樣的好事,一會兒要向馮姐姐道喜去。」

鄭褚再一揖︰「臣先行告退。」

這是我第幾次听到嬪妃如此淒厲絕望的呼喊了?那個淡紫色的身影掙扎著被宦官拖走,不時地喊著「陛下恕罪」「容華娘娘恕罪」。宏晅遠在成舒殿,他是听不到的;我听得真真切切,卻不會為她做什麼。

她罪有應得,哪怕是我設了計,她是確確實實想殺我的。

其心可誅。

昨天,我明明知道宏晅不會來簌淵宮,因為每年都是如此,清明祭典之後,他都是回成舒殿獨自歇下,不會召幸嬪妃。

可我告訴雲溪「收好了,晚上等陛下來時再拿出來」。

我知道阿茗是張安驊安插|進明玉殿的,因此有意向她透露過,我要與馮瓊章聯手除掉張安驊。

張安驊不會坐以待斃,如果沒有我做靠山的馮瓊章無法東山再起,她就會先除掉我。

所以她讓阿茗在青團中下了毒,不是為了直接殺我,是為了讓宏晅中毒。戕害龍體,我只能是一死。

她也不會讓這件事的收尾是處死馮瓊章那樣簡單的。珠蘭印證了我的想法。如果是宏晅中毒,她同樣會說出昨夜那番話——或者,自會有別人來說那番話。我在白日里吃過那青團,相安無事,馮瓊章沒有下毒。

那麼,毒就是我下的了,是我要弒君。

張安驊的這一切布置,大概是從仍在被禁足的馮瓊章著珠蘭去尋艾草、豆沙、糯米等物時就已經在準備了。我有了防備,卻不說,我等著她的計劃慢慢進行。

然後,代替宏晅吃下那一口為他而備的青團,就是反敗為勝的計策。

她只是要我背上弒君的罪名,不是要宏晅真正死去,毒量的控制,必定精準。

我根本不用擔心會死。

之後,只要一步步推進,讓珠蘭洗月兌馮瓊章的嫌疑,再審阿茗,張安驊逃不過的。

我仔細思考過,沒有任何漏洞,如果珠蘭一時失措不說那話,婉然就會「提醒」我。

總之這一切,都是為了要張安驊的命,讓她一步一步地設下圈套自己要自己的命.

簌淵宮的局勢在一夜之間翻覆。原本尚算得寵的睦才人被下旨賜死,禁足一年有余、幾乎被人遺忘的馮雲安卻忽然位晉一例。

她搬去了浣怡軒居住,那是前不久剛修繕過的一處宮室,一切都是嶄新的,比欣瑩閣要強得多了。

我去向她道喜時,她正在院子里悠閑地扎著一只風箏,一根根竹條與棉線在她手中飛轉著成型,很就快成了一個框架。我看著她扎完,才笑道︰「馮姐姐好巧的手。我宮里的雲溪是最善扎風箏的,也比不過姐姐。」

馮雲安站起身,珠蘭和她一同行了禮,口道︰「容華娘娘萬福。」

她氣色好了許多,白底杏黃衣緣的對襟上襦配著淺黃、淺綠交錯的齊腰間色裙,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讓我不由得想起兩年前選家人子時的她。

我與她一起在石桌旁落了座,珠蘭又喜滋滋地一福身,道︰「奴婢沏茶去。」

珠蘭瞧著也和從前大不同了,一張小臉上總帶著笑,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我拍一拍馮雲安的手,緩緩對她說︰「姐姐劫後逢生,日後定是大富大貴的。經了這次,姐姐也該知道誰是對姐姐忠心的,切莫對那真心相待的人發無名火了。」

「珠蘭她……」馮雲安一哂笑,「之前是臣妾心中煩亂又沒處發火,確是委屈了她不少。如今既然得以月兌困,再不會虧待她了。那天還多謝娘娘護她,若不然,臣妾是更加對不起她了。」

正說著,珠蘭和另一名宮娥一道端了茶來,分別奉于我與馮雲安,淺施了一禮又各自退下。我踫了踫那茶盞,覺得猶是偏熱,也不多計較這些,只莞爾向她道︰「姐姐的仇也算報了,這讓本宮不痛快的人也沒了。往後在簌淵宮,要互相扶持的地方還多,還望姐姐能與我同心,莫讓旁人看了笑話去。」

她頜首淺笑︰「臣妾被禁足這麼久也只得忍下,遠沒有娘娘這般一舉能除掉張氏又能為臣妾洗月兌罪名的魄力,可臣妾也知道,她當初害臣妾興許也並非她自己的意思,日後臣妾想活著,也還要仰仗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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