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 68066.行路

作者 ︰ 荔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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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我終于養好了身子,走進行宮中的佛堂,為我這第一個孩子焚上了一支香。他來了,我不知情,是我的過失;有人知情而害了他,是一道血債。這仇,我會報。若我早些知道他的存在,必定拼盡全力讓他安全降生。這一個月來我略感意外地發現,宏晅也是那樣地盼著這個孩子。我求他為他焚香祈福,卻沒想到他會日日都來,一天也不曾耽擱。我很有耐心地駐足于佛像前,看著眼前那支檀香一點點化作縷縷青煙,帶著我對那未曾面世的孩子的祝福,裊裊飄升,消失不見。檀香散盡,香爐中留下一片灰燼,黯淡的灰色,撒在爐中,證明那支香曾經存在過。我的孩子也曾存在過,他的離去也在我心底留下一片灰燼。風吹不散、水沖不走,那是越停留越深刻的恨意。「貴姬娘娘。」紅藥在我身後小聲地勸著,「您身子剛好,別太累了,回去吧……」「嗯。」我低低一喟,「去明正殿。」踏上步輦,我斜倚在肘邊扶手上靜歇著。步輦行得平平穩穩,行宮中的一景一物從我眼前緩緩掠過,溫熱的夏風拂在面上,柔和舒適。「上諭,攉升寧容華晏氏從四品貴姬位……」這是約莫一個月前從明正殿傳下來的的聖旨。彼時我身子正虛,旨意傳到永樺軒時我正睡著,鄭褚親自來宣的旨,見狀也沒有打攪我,又囑咐宮人在我醒後也不必去明正殿謝恩。這當然是宏晅的意思。宮嬪失子,晉位以示安撫的不是沒有,卻大多是晉上一階。容華至貴姬,從五品到從四品,足足一品,雖不至于大驚小怪,但對外總要有個說頭。不便直言問他,我就問了怡然。怡然飲著冰鎮過的銀耳綠豆湯悠悠笑道︰「‘一階是有孕該晉的,另一階才是撫慰失子之痛’——這是陛下原話。」于是月余未出戶的我,也無暇去多想是否有人阻攔過,就這樣順順利利地坐到了貴姬的位子上,品秩一舉高過了永定帝姬的生母順姬。蕭雨盈降了一品,我晉了一品。這大概是這個月來最讓我舒心的事。誠然,她要為我的孩子付出的代價,絕不止于此.永樺軒離明正殿很近,再走不遠就到了,另一步輦卻迎面而來。這一處道路較窄,難以容兩個步輦同時通過。狹路相逢,只好同時停下。我抬一抬眼皮︰「馨貴嬪娘娘。」她睨著我,嫣然笑道︰「妹妹身子大好了?」「托娘娘的福,沒大礙。」我微微而笑間帶著些許慵意,「不知娘娘這是要去哪兒?本宮正要去見陛下,這里路窄,有勞娘娘讓一讓。」她眉心陡然一跳,很快地掩飾過去,輕笑著說︰「寧妹妹何須這麼著急?縱是去見陛下,沒有要緊事,晚個一時半刻也不打緊。妹妹可莫要為了陛下的寵愛目無宮中禮數。」她竟還敢跟我論位份品階。我目不轉楮地瞧著她,泠泠一笑︰「娘娘別見怪,本宮知道自己比娘娘尚低半品,論起禮數,也確該是本宮把這道讓出來。可本宮小產不久身子尚虛,若在途中受了風有個什麼不適,貴嬪娘娘您覺得陛下會不會拿擋道之人問罪?」馨貴嬪面上的笑意逐漸冷去,與我僵持一會兒,終是命宮人退出道外讓我先過。行到了道路寬闊處,我在與她步輦位置齊平時道了聲「停」。步輦停下來,我低眉向她笑道︰「多謝娘娘體貼了。實不是本宮目無規矩,本宮從前也覺得擋路麼,沒什麼大礙,左不過晚走一時半會兒。如今才明白,這一時的擋路,興許還傷身呢。」我支著扶手湊近她,盡可能笑得明媚,低低地對她說,「所以,日後本宮都不會再容旁人擋本宮的路了,煩請娘娘記得。也請娘娘轉告昔日的瑤妃娘娘,她的好,臣妾沒齒難忘!」我並沒有心情去欣賞她的反應,轉頭吩咐起轎繼續前行。這條路,最終是要同往明正殿的,我不許別人擋我的路,也不會自己在路上為了那些不值當的口舌之爭多費心神。步輦在明正殿前的廣場上停住,我剛走到殿門處,便見鄭褚小跑著迎了出來,笑向我一揖︰「寧貴姬娘娘安。娘娘怎的這時候來了?」我頜首淺笑︰「養了一個月了,總勞陛下來看我,現在出了月自然要來拜見。」我說著提步就往里走,被鄭褚伸手一攔︰「娘娘,您和陛下是怎樣的情分?陛下也不想您為此來謝恩……」我不明其意,向里望了一望,見正殿無人,那就是在側殿了?轉向他,凝眉問道︰「誰在?」「這……」鄭褚猶豫一瞬,躬身照實道,「蕭修容在。」我冷聲一笑︰「正好,有日子不見她了,見見。」提步又要進去,鄭褚再度攔住我,好言好語地勸道︰「貴姬娘娘,您听臣一句勸。您說您這時候進去說什麼啊?若和她爭起來,陛下和皇後娘娘也下不來台;若要您笑臉相迎……您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鄭大人。」我沉然嘆息,直視著他言辭誠懇,「晏然從前作侍婢時稱您大人,現在仍願尊您一聲大人。我知道大人是為我好,可大人您也該知道,同為宮嬪,早晚還是要見面的;那樣的仇,我也不可能不報。」鄭褚苦笑著點頭,我又道︰「我有分寸,不會讓陛下為難,也不會讓大人您為難。我就是要讓她知道,做了傷天害理的事還要來爭寵,我晏然不答應。」他沒有再阻攔我,我跨過門檻,徑直拐向側殿。側殿的門關著,門口的小黃門向我一揖︰「貴姬娘娘萬安……」「不必通稟。」我說著,手已同時推開了門。目光清冷地在側殿中一蕩,見蕭修容坐在側座上、宏晅在案前自顧自地讀著一本書方緩和了神色。宏晅抬眸一看微微一怔︰「晏然?」我抿唇微笑,行上前去,他離座迎過來,在我俯身施禮之前扶住了我︰「免了。你怎麼來了?」我瞟了一眼蕭修容,意有所指地向他眨了眨眼︰「臣妾打擾了陛下?」他啞然失笑︰「不是說這個。朕是說,大熱的天你何必走這麼遠?」「臣妾在永樺軒悶了一個月,簡直是要悶壞了。」我語聲嬌嬌柔柔,並未去看蕭修容,只巴巴地望著他,「臣妾在這里待一會兒,陛下處理完了事情陪臣妾走走可好?」「好,今日原也沒什麼事。」他欣然應下,這才回過頭去看蕭修容。蕭修容會意,站起身來靜默一福,神色黯淡︰「臣妾告退。」她經過我身側時,我毫無敷衍之意地端端行下禮去︰「臣妾恭送修容娘娘。」沒有听到任何回音,她毫不理會地出了門。宏晅在我肩上一扶,斂去笑意,頜了頜首認真解釋道︰「不是朕傳她來的。」我笑瞥他一眼︰「陛下怕臣妾不高興?」「嗯……」「臣妾不會為了一個意外去記恨誰。若不然,第一個恨的就是自己。」我貝齒輕一咬下唇,有幾許委屈,「陛下覺得臣妾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嗎?」我可以說得如此坦蕩大度,不明事理的就自然不是我了。倒是蕭修容,一個月來對我未有探望、方才我見禮她也毫無反應,她以為她還是昔日的寵妃、她以為他會看不見麼?宏晅下頜微抬,微眯著眼打量著我仿佛滿是探究,笑言道︰「莫說不是,就算是,也無所謂。」我「撲哧」一笑︰「這話說的,若傳出去,外頭非將臣妾比作妲己、褒姒之流,文武百官定要為陛下清君側了不可。」他的手環在我腰上,摟著我踱著步子一壁向外走一壁道︰「看來這坐月子是養人,臉上看不出,身上可是……」腰間被他捏得發癢,我笑著去躲,板起臉道︰「陛下是嫌棄臣妾了?」他忽一彎腰,另一手搭在我膝後一著力就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我一時驚慌,環住他的脖子嗔怒一聲︰「陛下!」這可是明正殿前。他顛了一顛,而後將我放下,嚴肅答道︰「朕還算力所能及,不算太胖,不嫌棄。」「……」我瞪他一眼,甩手離開,「找怡然去,不受陛下欺負。」他伸手將我拉回,從背後摟著我,在我耳邊俯身低語道︰「再胖也不嫌棄。」那濃濃的笑意,寵愛分明,「早想把你喂胖一點,也就不會這麼體弱多病了。」我側首回看,對上他明眸中的深笑難免有些訕然,緊抿嘴唇不言不語,他啞笑說︰「這是什麼神情?走吧,再耗下去就可以回殿傳晚膳了。」同是避暑之所,梧洵行宮比祁川修剪得更加精致,卻沒有祁川漫山薔薇那樣瀟灑的風景。他一直牽著我的手,走得沉默,耳邊除卻微風拂過樹梢的沙沙響音和陣陣低啞蟬鳴再沒有其他聲響。我亦不開口,跟著他走得沉默。攜手同游,夏日靜好。我與他,都享受著這樣的寧靜安逸。「晏然。」他忽地喚了一聲,我抬起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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