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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帝太後又同眾人說了什麼,跪在殿外的我無心去多听。嬪妃們在兩刻後散去,沒有一個人與我多說一句話,就如我和順姬來時當岳婉華不存在一般的當我不在。她們之後,我依稀瞧見一個宦官模樣的人匆匆出了殿向北行去。那個方向上,是三大殿與長秋宮。一盞茶的工夫後,那一疊聲的「陛下駕到」簡直振聾發聵。我暗自覺得,他會來得這樣急,定是為了他的岳婉華,而非為我。心中不快卻說不得什麼,只與岳婉華一同行禮下拜,口道「陛下大安」。她的口氣仍是比我動听許多,嬌嬌弱弱地惹人憐惜。他在我們身邊停了腳,略作沉吟即道︰「送婉華回去歇著。」夜色之中,岳婉華明眸沖我揚起的得意的笑那樣明顯。岳婉華在宮娥的攙扶下走得遠了,他的聲音才再度傳來,以那般厭煩的口吻對我說︰「你添什麼亂?」我陡然慌了,動了動嘴卻不知該解釋些什麼,他一嘆,伸手扶起我,沉沉道︰「跟朕來。」因起初是他扶著我,宮女便不敢上前來扶,我遲疑著試圖松開他,可微一松手就如失了重心一般站不穩。他有所察覺地偏頭覷了我一眼,手再度伸過來扶住我。我向後退了半步避開,輕言道︰「陛下,帝太後正惱著呢。」他微微蹙眉,看向我的身後︰「怡然婉然。」怡然和婉然齊齊應了聲「諾」,上前扶住我。我和他一起重新回到長寧宮中,帝太後仍端坐主位,在看見我的瞬間顯出不悅神色。宏晅大步上前一揖︰「母後。」直起身子又溫言詢問道,「母後,晏然素來體弱,又在外面跪了那麼久,母後可否先賜坐?」帝太後似不情願地輕輕一喟,還是道︰「坐吧。」「謝太後……」怡然和婉然一同扶著我坐下,帝太後嫌惡地睇了我一眼,便轉過臉去問宏晅︰「皇帝你是來為寧貴姬說話的,還是來為岳婉華求情的?」「母後。」他又深深揖下去,肅然道,「兒子自知這些日子為岳婉華薄待了六宮,可母後您不該怪到婉華頭上,更不該遷怒晏然。」帝太後含笑凝視于他,和緩地問︰「哀家不罰岳婉華,難道罰你這個做皇帝的麼?」她略微一停頓,繼道,「至于寧貴姬,是哀家遷怒還是她自己不識趣,你大可現在當著面問。」她一聲輕笑猶帶著氣,「她說哀家罰岳婉華掃了你的面子,當著六宮的面,也不想想是否掃了哀家的面子。該說的理哀家跟她說盡了,是她自己要出去跪著。」「那對于這二人,母後究竟想做如何的決斷?」帝太後的口氣卻輕巧了幾分,松散道︰「就這樣吧。如是還要再罰,方才便當著六宮的面罰了。」她說著眸光一閃,略一沉吟,道,「不過還有一事,哀家本也忘了,今日蕭修容提了一句,哀家不得不再問問。」「母後請說。」「哀家听說寧貴姬動手傷了岳婉華?」帝太後淡睨著我,我只覺連呼吸也凝滯了,「若真有此事,後宮容不得心思惡毒之人,也容不得兩面三刀之人。」我本就勉強的笑意在這逐漸分明的寒意中愈發維持不住了,宏晅回過頭淡瞟我一眼,復沉聲肯定道︰「並沒有。岳婉華與晏然大約是有些誤會,朕自會去同婉華說清楚。」帝太後緩然沉下一口氣,微微笑道︰「如此最好,哀家實在不願見到六宮發生什麼不睦的事情。」「自不會。」宏晅寬慰笑道,「母後許會不放心岳婉華,但晏然素來是識大體的。」我向帝太後謝了罪,恭敬地退出殿外又向宏晅一福︰「臣妾告退。」他握住我交疊在身前的雙手,眸色一沉︰「你來。」我隨在他身後走得小心謹慎。黑夜漫漫,本就易生懼意,他又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我更加無所適從。怡然在身後捅了捅我,我回過頭,宮燈的幽光中,她的目光在我與宏晅間打了個來回,然後動了動嘴。光線昏暗,我一時看不清她在說什麼,她連做了幾遍然後神色一惶,垂下首去。宏晅停住腳笑看著我和她︰「說什麼呢?」我低下頭搖了搖,照實說道︰「臣妾也不知。」「怡然?」「奴婢說……」怡然滯了一滯,咬了咬唇道,「奴婢說……‘說話啊!’」我險些腳下一個不穩摔下去。「哦。」宏晅看看她又看看我,最後問我,「有什麼話要說?」我低著頭想了一想,悶悶道︰「陛下,那天在簌淵宮,臣妾當真沒傷岳婉華。」「嗯。」「今天在長寧宮,臣妾也不時有意惹帝太後不悅……」「嗯。」「實在是一時情急思慮不周失了言……」「嗯。」「……」我又無話可說了。他蹙了蹙眉頭︰「就這事?」我點點頭︰「是……」低著頭一番忸怩,帶著期許問道,「陛下信不信?」「嗯。」「……」「說完了?該朕了。」他笑意深深地拋回了問題,「現在還嫉妒岳婉華麼?」「嗯。」「知不知道剛才你若不求情,帝太後可能直接廢了她?」「嗯。」「那怎麼還為她說情、陪她跪著?」「嗯。」「嗯?」「……」我略加思忖,半點不摻假地咕噥道,「臣妾也不想替她說情,也覺得她跪死在那兒算了,直接廢了更好。」我賭氣地抬了一抬眼皮,覷著他的神色又道,「可又覺得為了她讓帝太後和陛下生隙太不值當。」「嗯……」如此一番對話之後,我與他回了成舒殿,他傳了太醫來,太醫道我腿上只略有淤血,不會有大礙。他隨手抽走怡然手里裝有活血化瘀之藥的瓷瓶,坐在我身邊笑問︰「你覺得為她長跪淤血值當?」「當然不值當。」我毫不猶豫地搖頭,「不過能讓帝太後與陛下不生間隙就值當了。」他嗤笑一聲,輕手輕腳地將藥涂在我膝上︰「听上去怎麼說都是你理多。若真有本事,下回直接說服了母後,別讓她罰你。」「嗯……」我應了一聲,繼而很有自知之明地頹喪搖頭,「沒本事。」.那一夜之後,宏晅一連數日不再召見岳凌夏。婉然與我笑侃說︰「叫她自詡會做戲,又哪里比得過姐姐?」我嗔笑一聲︰「這是夸我麼?」「哦對了,姐姐听說了沒有?御前宮人都說,要是姐姐哪天得了雙字封號,定是‘寧恩’。」我一奇︰「哪兒來的說法?」婉然翻了翻眼楮,一邊用手比劃著音調一邊︰「嗯?嗯。嗯……」我挑一挑眉︰「那是陛下先起的頭。」婉然嬉笑出生︰「這就沒地方說理了,反正怡然姐姐跟御前的人把那天的對話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我當初究竟為什麼要薦怡然去當宮正?婉然倒了兩杯茶,自己也坐到案前,眨眨眼問我︰「不過……陛下當真就信了姐姐麼?」「信了,但信不信都不重要。」我端過茶盞淺啜一口,「不論他信不信我沒有傷岳婉華,只要知道我為了六宮和睦可以讓委屈自己去息事寧人足矣。」六宮之中,踫上這種事,落井下石除去勁敵的大有人在,閉口不言任由發展的更是多數,獨少了能為此舍身息事的。就連皇後和蕭修容,那日也未怎麼出面說情。那日岳婉華曾嘲諷我說「自詡熟諳列位上殿所思所想,卻失算了」,呵,她不知道,「自詡熟諳列位上殿所思所想」的許會失算,但不知這些的,必定會栽跟頭。更可怕的是,她不知列位上殿的所思所想,帝太後卻把她的深淺輕重都看得清清楚楚。「婉華妹妹以為,只有妹妹你會做戲麼?」這句話也不知她听懂了多少,或許她至今也只是認為那天只有我一個人在做戲。可惜宏晅那天直接叫人送她回去歇息了,否則後面的話她必定听得懂,我當真十分樂意一睹她怒而不能言的樣子。有話不能說的滋味,真該讓她知道知道。「她說哀家罰岳婉華掃了你的面子,當著六宮的面,也不想想是否掃了哀家的面子。該說的理哀家跟她說盡了,是她自己要出去跪著。」突然鬧出這麼大的陣仗,宏晅起初不可能沒有疑過這是做給他看的一場戲,帝太後這一番話卻撇清了自己與這場戲的關系,他還要疑,就只能疑我。「不過還有一事,哀家本也忘了,今日蕭修容提了一句,哀家不得不再問問……哀家听說寧貴姬動手傷了岳婉華?若真有此事,後宮容不得心思惡毒之人,也容不得兩面三刀之人。」她沒有半點徇私袒護的意思,語氣寒涼無比,似比他更容不得我做戲惑眾。他也會知道,那日早些時候,長寧宮正殿里早就提過我動手傷及岳婉華一事,本就頂著加害宮嬪的嫌疑,還要頂撞帝太後,做戲?這風險未免太大,畢竟很多時候未坐實的罪名都可以因這幾位的一念之差而坐實。彼時我與他正僵著,又斷不能是奢求他來恕我。為了後宮和睦冒著自己遭廢黜的危險去給岳婉華求情,這是多良苦的用心……能有如此用心的人,也不會去加害得寵嬪妃吧。真是多謝帝太後.「寧貴姬娘娘,帝太後旨意,今晚不必去長秋宮昏定了,帝太後召見六宮嬪妃去長寧宮,有要事。」「有勞大人,本宮定按時到。」「帝太後讓臣將這個轉交娘娘。」來傳話的宦官奉上一物,用檀木盒子裝著,我打開一看,全然不解︰「護膝?」「是,帝太後說等娘娘到了長寧宮自然明白。但此事須得委屈娘娘,故而帝太後不願明言強求。願或不願,娘娘到時自己決定便可。」我循著順姬的目光看到長跪的岳婉華時,心中豁然開朗。我若願,那晚的輸家就只有她;即便不願,那晚受苦的亦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