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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有一怔︰「姐姐?」她再看向我,將原本就低的語聲壓得更低︰「或者,你覺得蕭修容會希望這個本就壓自己一頭的嫡姐再添個孩子穩固地位麼?」我深深吸了一口中秋寒涼的氣息,莊聆溫然而笑︰「所以麼,你未必是心里最不痛快的。」即便岳凌夏是蕭家送入宮中的,但待得這個孩子出世,這一嫡一庶的姐妹二人必有一爭。她們若是在此之前便爭起來…….莊聆猛一拽我的胳膊,我一驚,抬起頭看著她神色疑惑。她神色一凌之後只余笑意,望著遠處生硬道︰「你瞧。」我循著看去,前面的眾人也都駐了足。前方不遠就是霽水榭,榭旁,依稀能瞧見支著的漆案,漆案上置著燭台,又有水果、點心等數樣貢品。是有人在祭月。我定楮去瞧端跪案前那人,一襲色澤清淡的襦裙,外披的大袖衫也是淺淺淡淡的顏色,如霜的月色灑在她身上,好像她就是那自月宮下凡的仙子。仙子?我胸口重重一沉,目光定在她頭上高盤的飛仙髻。飛仙髻……飛仙瑤髻。竟是蕭修容!我所在之處,只能看到宏晅的背影,不知他此時神色如何。四周一片寂靜,蕭修容清朗朗的祈禱之語字字清晰地傳入耳中︰「蒼天在上,今有蕭氏庶女,入宮侍君多年未有所出。又傷及旁人身孕,縱是無心之失,亦不敢求得諒解。今逢中秋,奉蕭氏自抄經文千頁,不求洗清自身孽債,唯求幼子轉生再入世,重與晏氏團圓,再續母子前緣,承歡父母膝下。」數束目光帶著訝然轉瞬間投向我。闔宮皆知蕭修容因我降位、失寵,如今她在此為我祈福祝禱、求月娘娘使我與那已去的孩子再續緣,眾人難免好奇我的反應。「莫失分寸,明日荷蒔宮聚。」莊聆在我耳邊低語一句,我輕一點頭,蓮步輕移上前,似唯恐打擾眼前祈福地將聲音壓低請示︰「陛下,臣妾想同修容娘娘說幾句。」宏晅點頭應允。我走過去,她背對著我未有察覺,一旁打著宮燈為其照明的宮娥听到聲響回過頭來一詫︰「貴姬娘娘萬安。」又向我身後一望,驚意更甚,將宮燈穩穩放在地上俯身下拜︰「陛下萬安、皇後娘娘萬安。」猶自跪在蒲團上的那個身影一顫,忙不迭地回過身來,我垂睫向她一福︰「修容娘娘萬福。」「寧貴姬?」她恍然地怔了半晌,回過神卻未顧得上向帝後施禮,只站起身來雙手握住我的手,有些恍惚地道,「寧妹妹,是我無意間害了你,我知道你恨我,你的孩子也會怨。今日中秋,為他祈福吧……妹妹與他母子緣深,月娘娘定會體諒……」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不遠處一陣低低的驚噓聲。我克制著自己不去掙開她的手,感受著她指上護甲帶來的絲絲涼意,體諒地微笑︰「娘娘何須如此……那本是個意外罷了,臣妾那日心中悲痛才說了那些話,早已不怪娘娘,娘娘不責臣妾當日失禮才是。」白淨的妝容一掃從前的嫵媚艷麗,她的眼圈微微泛著紅,感激不盡的樣子讓我陣陣反胃,與之相應的卻是愈發溫婉的笑靨,我抿一抿唇,與她相視道︰「過去這麼久的事了,不必再提了。今日宮宴上有樁大喜事,修容娘娘怕還不知道吧?」「喜事?」她一愣,惑然道,「什麼喜事?」「瑩瑤章……哦,就是從前的岳寶林,有了身孕了,已有太醫診過了。」我眼簾輕垂,話語幽幽帶笑,一句句解開宏晅對我這番道喜有假的懷疑,「方才……臣妾尚有心結,見娘娘如此方才明白了,大約是上蒼開眼,送歸了臣妾的孩子。」我凝著笑容望向立于皇後身側的瑩瑤章,欣慰道,「臣妾身子弱,有了孩子也難以保住,上天將這孩子賜給瑩瑤章是對的。同在宮中,臣妾是生母還是庶母也沒有大礙。」「如此……就最好了。」蕭修容喜不自禁,抬手以袖拭淚,轉向瑩瑤章,仍是淚意與笑意參半,「瓊章妹妹,這孩子生下後,可要常帶去見見寧貴姬才是……」「諾。」瑩瑤章恭順一福,覷著帝後二人直向蕭修容遞眼色,「修容娘娘,陛下和皇後娘娘也是來為這孩子祈福的呢……」蕭修容這才露出如夢初醒般的神色,前行幾步深深一拜︰「陛下大安、皇後娘娘大安,臣妾方才……」「臣妾听聞,修容娘娘為了趕在中秋前將經文抄完,已一連數日不曾安歇,難免精神不濟禮數有失。」馨貴嬪以團扇遮面戚戚地說道,淺淺一福,「陛下恕罪。」皇後寬和地點一點頭卻未發話,側首看向宏晅。「免了。」宏晅道。雖是淡泊的語氣,目光卻已不似前些日子看她時那般冷冽。這中秋,還真是一場大戲。瑩瑤章有孕、蕭修容掀起復寵之勢,蕭家的風頭簡直勝過了天邊的那一輪明月.瑩瑤章一夜間從晨省時都無坐席的散號宮嬪變成位列八十一御女的瓊章,雖是只晉了一階,卻因賜了封號,席列馮瓊章之前了。晨省過後我直接隨著莊聆去了荷蒔宮,莊聆備了桂花蜜酒,淺飲一口道︰「從前挺愛喝這個,可幾年中秋好戲連台的,這酒倒顯得索然無味了。也好,總歸是弄明白了蕭家的意思。」蕭修容前腳失寵,蕭家後腳就送來了岳凌夏,我曾一度疑惑過,一個寵冠六宮的蕭家女兒,怎會因一朝失寵就淪為棄子、竟尋了個歌姬來填補她的空缺?如此寒自家人的心,難道蕭家當真目光短淺至此?眼下總算是明白了。「這些年,蕭家為了這兩個女兒,只怕也沒少著急上火。」莊聆輕笑,「皇後娘娘不得寵無子,蕭修容長寵不衰也無子,好不容易得了個皇長子,方家還不甘心。」皇長子的母族方家何止是不甘心?我听怡然說起,來年要參采選的家人子名冊已陸續報至六尚局,方氏各支竟挑了四個女兒來選,大有不送一個進宮便不罷休之勢。費這麼大力氣定要送女兒進來做妾,必定有旁的世家求不得的誘惑,目下這個有貨也只能是他方家女兒所生、卻落在蕭家手里的皇長子。方家在朝中不是沒有勢力,皇後縱使執掌鳳印,也未必能讓四人盡數落選。有一分的沒把握,興許就意味著有朝一日皇後悉心教導多年的皇長子重新回到方家手里。憑她再賢惠、再識大體,也不會這般心甘情願地為他人作嫁衣裳。何況她的「大體」還有一半是她的母族蕭家。「孩子麼,總要是自己的才能不被爭來爭去,母族才能高枕無憂。」莊聆輕晃著青瓷酒盅,笑意淺淺,「自己要不來,就是挑個毫無其他勢力摻雜、全然依附于自家的最好了。」所以有了岳凌夏。不管她曾是怎樣的名動煜都,到底不是世家女子,沒有這許多的盤根錯節。從答應蕭家進宮的那一日起,她這輩子就算是送給蕭家了。我想岳凌夏,心中對此事有數的,只不知蕭家是用怎樣的代價讓這位赫赫有名的歌姬來做這種事。她有這樣的名氣,必定衣食豐足,舍下一切進宮,是為錢財還是那虛無的名位?她有了孕,蕭修容就要著手復寵。根本無須多想她的孩子日後是否會歸蕭家姐妹,必定是的,這是她的孩子存在的意義。我笑容凝滯于面,思索著含笑搖頭︰「嘖嘖,也不知蕭家是怎麼想的,明知這姐妹兩個在宮里斗了這麼多年,若非同為一族,只怕早已反目成仇。如今送進來的有了孕,干什麼還要蕭修容復寵、持續從前的自家相爭?還不如直接將孩子給了皇後,還是個嫡子的名分。」「方家為什麼挑四個家人子入宮,蕭家就為什麼要讓蕭修容復寵。」莊聆請撥護甲,笑意迷離,「勝算這東西,有時就真跟扔骰子似的,扔的次數多了,撞上的機會才多。」我無奈一嘆︰「所以才難辦。我與蕭修容結仇,可對皇後娘娘半點怨也沒有。這孩子……目下全然不知日後會歸哪一個,真不知如何是好。」莊聆凝眸于地,沉吟著徐徐道︰「錯了,就為不知道,才會好辦。」我不解其意,她笑問我︰「昨兒個蕭修容那番話,你看陛下信了多少?」我緩緩搖頭︰「瞧不出,陛下喜怒不形于色的時候,我就半點瞧不出他的想法。不過眼神倒確實不似從前那般冷了。」「但凡消了半分的疑,都不會和從前是同樣的態度了。」莊聆揚眉一笑,「就算信了十成,蕭修容心里也明白,陛下心里到底是你分量重。」「那又如何?」我輕笑,「總不可能讓陛下將瑩瑤章的孩子給我。」莊聆笑容斂去,語氣又沉又緩地道出一句︰「但可以讓蕭修容認為陛下還記恨著先前的事,慮及你的心思不會將孩子給她。」我心驚不已地領會出了她的意思,重重沉下一口氣︰「姐姐是要……」「她沒有十分的信心復寵、沒有完全的把握消除陛下心中的全部芥蒂。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