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各處送入宮中的上家人子皆到齊了。(教習禮數不是難事,可家人子間的明爭暗斗卻委實瞧著傷神。三年前我只是尚儀,但尚有作宮正的怡然相助;今年可好,怡然隨聖駕去了泰山落得清閑,我一個人在毓秀宮應付百十來號家人子。
對此,婉然只有一句話︰「讓怡然姐姐請吃飯,我要那道鴿子湯,還有豌豆黃和紅小豆糕,她若願意再做一份杏仁豆腐是最好的了。」
她喜滋滋地說著,我放下名冊想了想,淡淡補了一句︰「還要加一份豆沙女乃卷才行。」.
尚儀局有一位司籍、一位司賓和十二名女史和我一起負責教習,自兩日前立威後,後到的家人子也都听說了那事,見了女官們都畢恭畢敬不敢再造次,哪怕是大世家的女兒。
方家送來的四人有一人已然落選,余下三人還算安分,各有所長,宏晅大概至少也要留下一個。除此之外,那日鬧事的陳清瀾算得出挑,桓州巡撫的女兒蘇燕回性子溫婉賢淑,還有一越遼獻進來的富商之女沐雨薇,長相算是很美了,比起岳凌夏也不差多少。
次日是頭一天的禮數學習,上百人端坐在毓秀宮正殿里卻鴉雀無聲,听著女史告訴她們後宮品秩、稱呼規矩、如何見禮,又對各項禮數一一進行練習。這些事,我們進宮久了做得慣了便不在意,家人子中的貴女們亦習以為常,佔了半數的各處小官小吏家的女兒練了兩個時辰便有些吃不消,個個面露苦色又礙著規矩不敢說,一個個氣息不穩,稽首起身時都顯得艱難不已。
尚儀局的司籍女官許氏頗為嚴厲,當初我任尚儀時年紀尚輕,很多事情一時壓不住,多虧了她在旁幫忙。此時她見後排的十幾人疲憊之下腳下愈加亂了,不禁神色愈暗,倒沒發作,只聲音沉沉地道了一句︰「最後兩排的家人子,上前來給貴姬娘娘見禮。」
一排五人,共十人,俱是一副惴惴神情,走上前來怯怯地望著我,顯是希望我開句口把這禮免了。但見我始終品著茶不說話,也只好規規矩矩地依言行下禮去。
禮畢無礙,只有一人在起身時不小心踩了裙擺,腳下一個趔趄倒也沒摔著,微蹙著眉垂首站著。
我睨著她嗔笑道︰「這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不是本宮為難你們,這些禮數,殿選的時候半點錯不得。」
她咬一咬唇,小聲地埋怨道︰「那也不必練上這麼多遍……這些個規矩,我們在家也是學過的,能出什麼岔子?」
「說得倒像本宮有意刁難。」我目光從她面上移開,淡淡瞟過面前眾人,「這些規矩,一則殿選時若有幸被問話,要向陛下、皇太後、帝太後、皇後娘娘、琳孝妃娘娘……興許還有肅悅大長公主依次見禮;二來,若選不上卻留作宮中女官,逢了人要見禮的地方多了去了。這才練了多久就嫌累了?日後出了錯被罰的時候才有你們後悔的。」
幾人都屏了息不敢言語,我朗聲道︰「都歇一歇吧,一會兒直接用晚膳去,晚上也各自在房中練習就是。」言罷重新看向方才說話那人,微微笑說,「你晚膳後來本宮房里一趟。」
她面色一白.
晚膳後我與婉然都尋了針線來繡帕子,我繡得快些,她就找著茬兒地給我搗亂,直弄得我拍案而起要和她打一架,忽听門外有人扣了扣門,聲音怯怯地傳來︰「寧貴姬娘娘……小女芷寒。」
婉然斂去笑容猶瞪了我一眼,將繡活收起,規規矩矩地去開門,向來人一福︰「姑娘安。」
芷寒在門邊向她回了一福,才步入臥房向我施禮,一字一句盡顯忐忑︰「寧貴姬娘娘……萬福金安。」
婉然識趣地闔上門去備茶,我向芷寒點了一點頭︰「來坐。」
芷寒漆案對面落座,怕得直連頭也不敢抬,我似是無意地問她︰「本宮看了尚儀局呈來的名冊,令尊姓白,你為何姓晏?」
她仍低著頭,雙手不安地絞著腰上系帶,道︰「小女自幼家中落罪,本是落入奴籍的,後來得父親舊友相助月兌籍,被人收養,養父姓白。」
我聞言唏噓一嘆,帶了幾許悲意問她︰「倒是可憐,你養父母待你如何?」
她點點頭︰「很好,視如己出。」說著卻是眼眶一紅,用手背一擦眼淚道,「小女失儀。可父母不久前皆患病亡故,求娘娘不要問了。」
我一愣,忙道︰「是本宮不是了,本也不該問這些……」我遲疑良久,才試著問她,「那……姑娘又為何進宮?」
「我長姐在宮里。」她眸子微微亮了些,抿唇道,「我能找到的親人大概只有她一個了。」
竟是為此而來。我突然發現我先前想了那樣多的話,竟都不便說出了,千言萬語都壓在了心里,只得認認真真地凝睇著她,一字字地向她道出︰「本宮本名……芷宸,前御史大夫晏廣越嫡出長女。」
她陡然愕住,怔怔地望著我,那樣地不可置信。滯了良久,才半信半疑地喚了一聲︰「長姐?」
晏芷寒,我十一年未見的庶妹。她小我兩年,晏家落罪那年才五歲,也難怪她一時認不出我,我亦是看了名冊和畫像才相信是她。
「長姐你……」她不可置信地打量我一番,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你竟是……寧貴姬?」
我淺一頜首,苦苦笑道︰「是。跟隨陛下多年,三年前得封瓊章。」
她仍是驚訝未定,起身坐到我身旁,拉著我的衣袖問我︰「那長姐還認不認我了?姐姐見過兄長和小妹麼?」
「若是不想認你這個妹妹,干什麼叫你來?」我取出帕子給她擦著眼淚,無奈嘆道,「始終沒有兄長和芷容的音訊。我在宮里,也實在難以得知什麼……」
她和我明顯有些生分,听我這樣說,也不再追問,靜默地坐著不語。
婉然端了茶來呈給我們,我淺飲了一口,抬手撫上她猶掛著淚痕的臉頰道︰「芷寒,你不該進宮參選。」
她一訝,看了看我︰「陛下待長姐不好麼?」
「好,陛下待我很好。」我望著眼前這張與我有兩三分像的面容心中五味雜陳,「但……後宮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陛下待你好便可以的。等陛下回來,我求他給你找個好人家嫁了吧,去做別人的妻子,不是誰妾室中的一個。」
「我不要!」她拒絕得干脆果斷,讓我一愣,她脆生生道,「我此番就是要來找長姐的,此生除卻與家人團聚也沒旁的所求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溫言勸道︰「你嫁出去,也是外命婦,仍能和長姐見面的。」
她認真想了一想,反問我︰「長姐在宮里過得如何?」
我肅然答說︰「坦白說,事事小心、處處謹慎、步步為營。」
「那我就進宮幫長姐!」她說得斬釘截鐵,無絲毫退讓之意,「我來,就是打定了必要進宮的主意。我也猜到若是殿選前得見長姐,長姐必定會出言勸我,可芷寒當真心意已決,長姐不必再說什麼了。」
「芷寒……」我不禁苦笑,「你這是何必?長姐一個人在宮里也過了這麼多年了,不需要你搭進來。你好好出宮嫁人去,不要蹚這個渾水。」
她低著頭沉吟良久,幽幽道︰「長姐當真覺得……我出宮嫁人更好麼?」
「這是自然。」我理所當然道。
「可是,晏家那樣的罪名,我的養父母又去世了。即便陛下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強逼著王侯將相娶我。」她眉宇間幾許淒意浮現,咬了一咬嘴唇,又道,「即便我嫁進去了,照樣是遭人瞧不起,又沒有娘家為我撐腰……只怕還不如進宮來助長姐……」
她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娶嫁之事,到底講究個門當戶對。若不然,還不如進宮來,姐妹間尚有個相互扶持,確實好過宏晅一道聖旨將她許配了,在朱門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彼時我這個在宮中的長姐,也實在說不上什麼話了。
見我沉默良久不語,她愈加不安起來,急問我︰「長姐是怕我和長姐爭寵麼?我不會的……我本就只是為了見長姐,旁的人和事,我都不在意……」
我回過神忙笑道︰「怎麼會?長姐自不會防你這些。只是這到底是終身大事,你要考慮清楚。若是爹娘還在,大抵也不會讓你入宮的。」
「爹娘就會讓長姐入宮麼?」她反問著駁道。我一滯,確實不會。若爹娘不會讓她這個庶女入宮,我是嫡出便更加不會,他們必定是想讓我為人正妻的。
訝笑著無言以對,她又道︰「這就是了,我們早已身不由己,何必去強循爹娘的意思?左不過是在兩條都不怎麼好的路里尋一條好些的罷了。」
入宮于她而言是那條好些的路麼?她不知我曾是多麼渴望出宮嫁人,又曾為這個記恨了宏晅多久。
我凝視她很久,思索著不說話,最終也沒用再說出什麼勸言。所謂人各有志,我早就知道。縱使世家女子多願嫁人為妻,可想進宮為嬪妃的女子也從來不少。我的妹妹,她與我分開了那麼多年、歷了那麼多的事,有這樣的想法實在不足為奇。而我,也沒有資格用我的想法來強求她。
不論我有多少無奈,這些年沒能照顧她和芷容,我早已不是個稱職的長姐,又如何能要求她放棄自己的想法。
側首,見她滿目祈求地望著我,一副可憐兮兮地樣子,只盼著我點頭答應。我只好悵然一嘆︰「芷寒,你我十一年未見,這十一年你與我走過的路不同,我一直在陛□邊,我更加清楚後宮是什麼。我不想強攔你,你若決意進宮,我自會替你說服陛下讓他留你,可你要知道,這條路一旦選了就沒得回頭。你接下來的日子,還有幾十年,就都要在這紅牆里度過了。」
她神色傷感地默然,然後幽幽地問我說︰「長姐,紅牆里再可怕,可有舉目無親可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