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記•晏然傳 112

作者 ︰ 荔簫

我有著身孕不便侍駕,宏晅來明玉殿反倒來得愈發勤了。(Www..Com?я勸也勸不走,我假作賭氣地不理他,他也不以為忤,後來索性大大方方地讓鄭褚把每日要看的折子都送來明玉殿,我安我的胎,他看他的折子,互不說話地相伴。

偶爾他也有煩心的事,卻從來不跟我說,政事我也不便過問,就只能在他蹙眉的時候視而不見,直到他將一本折子扔在一旁,微帶怒意的一聲輕笑︰「這個吳允。」

他會在我面前開這個口,就不是需要避我的事情。我瞧了眼那滑落在地的折子,要俯身去撿卻被他立刻喝住︰「別動!」

旁邊侍奉的宮人立即便是忍笑的神情,我依言不再去管,不好意思地低頭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抱怨道︰「臣妾哪兒有那麼嬌貴了?如今還不顯形呢,陛下就什麼都不讓臣妾做了,等五六個月的時候,豈不是要直接下道旨禁了臣妾的足?」

「你當朕樂意這麼惹你不高興?」他斜睨我一眼,去翻下一本折子,「沈循說了,頭幾個月是最容易出岔子的,你身子又本來就弱,自己小心著些行不行?」

「行……」我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方問他說,「吳大人又進了什麼言惹陛下不快?」

「也沒什麼。」他瞟了一眼已被宦官撿起重新擱在案頭的那本折子,「你有孕,朕晉了你的位份。他倒好,說朕厚此薄彼了,說什麼別的嬪妃的位份也該晉一晉。」

這樣的諫言實在是多管閑事了,後宮到底是他的後宮,這些事說到底是他的家務事。一干朝臣隔三差五地來摻合一番,除了惹他心煩以外沒什麼大用。但就好像為了顯示自己的忠心似的,類似涉及後宮的進言屢見不鮮。我凝神沉思片刻,莞爾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比臣妾資歷深如今位份卻低于臣妾的嬪妃大有人在,臣妾居貴姬的位子就已不安心了,如今又因為有孕晉到貴嬪,雖是按例晉位,但終究難免有人不服,臣妾也含著愧。」

「又為別人說話。」他笑著重重將手中的折子往案上一拍,板起臉對我道,「話到此為止,這事不許提了。」

我不滿地一翻眼楮,咕噥著道︰「陛下不講理,臣妾才不是為別人說話。」

「給別人求晉封還不是為別人說話?」他用手側支著額頭看著我,探究地笑道,「朕倒要看你能說出什麼歪理來。」

「一眾姐妹都晉一晉位,讓孩子沾沾喜氣,不好麼?」我大睜著眼楮問他。他沉然搖頭︰「不怎麼樣,這理由太老套了。」

「……」我又想了一想,改口道,「那新宮嬪入了宮,年長有資歷的嬪妃晉一晉位,威望高了以便端正六宮風氣,如何?」

他再度要頭,笑意愈濃,慢吞吞地反駁我︰「也不怎麼樣,新宮嬪里的高位就嬈姬一個,剩下的她們壓得住,嬈姬也是知禮數的。」

「……」我哭喪了臉,可憐兮兮地又道,「那臣妾忝居高位,實在無法安心養胎,陛下您也不體諒麼?」

他眉毛一挑︰「你威脅朕?」

我亦輕輕挑眉︰「不敢,如實稟奏而已。」

好一番軟磨硬纏,他算是應了這事,晉了兩個人的位做做樣子。一是順姬周嫻庭,晉到貴嬪與我同位;二是瓊章馮雲安,晉了正七品宣儀。

都是自己人,如此甚好。

旨意下來的那天,我給馮宣儀備了厚禮,命雲溪送去,自己則去了綺黎宮。德容殿門口的宮娥朝我一福,「萬安」沒道出口便被我攔住。悄聲進了殿,見順貴嬪背對著我正坐在案前教永定帝姬寫字,她半摟著永定與她一起握著筆,一筆一畫,窗外的陽光照在二人身上,一片靜好。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她們後面,伸手猛一抽筆,卻是半點沒抽出來,順貴嬪回過頭一看便笑了,擱下筆起身朝我一福︰「妹妹來了也不通報一聲。」

「姐姐好扎實的筆法。」我說著也是一福身,與她平禮相見,「恭喜姐姐晉封。」

從正五品姬直晉正四品貴嬪,這晉位算是很大方了。不過這位子她也實在當得,她是永定帝姬的生母,為人也友善,在宮里風評頗好,連帝太後也贊譽有加。故而此番說起晉位,宏晅頭一個想起的也是她,我本想著若宏晅只說給她晉到貴姬,我定然再勸上一勸盡力讓他封她個婕妤,誰知他開口便是貴嬪,雖是比婕妤尤低一階,但較之姬也足足高了一品,我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永定帝姬望了一望我,也不慌不忙地起了身,兩只小手交疊在月復間微一屈膝︰「寧母妃萬安。」不卑不亢地很是端莊。

我微微一笑,朝永定帝姬道︰「去看看婉然姑姑給你做了什麼點心來。」

永定面露喜色,開開心心地和婉然牽著手走了。

順貴嬪笑意斂去了三分,淡淡問我︰「妹妹有事?」

「沒事,誠心賀晉封。」我哂笑著,徑自跪坐下來,將賀禮放在案上,「算不得什麼稀罕物件,給姐姐圖個開心。」

她笑睨我一眼,信手打開那盒子。里面盛著兩顆月光石,有小孩手掌的大小,石體通透,外泛著淡藍的暈彩,是上佳的質地。

她一訝︰「璒丹的貢品?這我不能收,我知道這是陛下為賀妹妹有孕的東西。」

我便笑了起來︰「到底是姐姐識貨,放在我那兒可惜了。我只是瞧著成色不錯,姐姐和永定打個首飾正合適。不然,姐姐就當是我賠元沂前些天在姐姐這兒打碎的那個前朝花瓶了。」

幾番推辭,她到底還是收了下來。她含著清淺笑意的目光劃過我依舊扁平的小月復,微有一嘆︰「真是難為了你,有著孕要護著月復中的孩子還要為元沂操心。」

「有什麼難為的,都是我的孩子。」我無所謂地輕輕一笑,「我不把他們護好了,難不成讓姜家佔個便宜?呵,不是我瞎琢磨,只怕姜家有個機會便什麼都能做得出來。」說著不禁切齒冷笑,「當年讓韻淑儀之子夭折,真是老天有眼。」

順貴嬪身形一顫,一瞬的失神,望向我時目光仍有些空洞,幾是顫抖著道︰「妹妹,你要護好這個孩子,就算是到了生產時也放松不得。」

听她突然這樣說,似是有什麼事,我只覺詫異不已地道︰「我知宮中凶險自然不會怠慢,只是姐姐為何忽然這樣叮囑?」

她面色發白地坐了一會兒,揮手摒開所有宮人,只剩她和我。

「你真以為當年死的是她姜雁嵐的孩子麼?」她狠然咬牙道,我從沒從她眼中看到過如此強烈的恨意,鋒利如刀割,「那是我的兒子!」

她終于說了,這件已然過去四五年、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許久、連我都費盡了周章才探到一點線索的事,她終于說了。

「那是我的兒子……」她又說了一遍這句話,卻是長長一嘆,無力又無奈,「當時我和韻淑儀同時有孕,呵,多好的事。我知道姜家容不下人,只怕她們害我,過得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熬過了八個月,竟是什麼事也沒出。」

我記得的,那年冬天,韻淑儀是足月生產,她卻是在韻淑儀生產那天突然動了胎氣,早產了兩個月。

「那時候我多傻!從未想過為什麼會突然動了胎氣!」她揚聲一笑,笑聲淒厲,「她們以為我痛得暈了過去,可我分明地听到那一聲啼哭,我分明地听到醫女那麼欣喜地在我說‘小皇子平安,速稟長樂宮’!」

可是那天,傳遍六宮的消息卻是韻淑儀姜雁嵐誕下皇子、才人周嫻庭誕下帝姬。

一覺醒來的她,听到的也是這些。

她緩了一緩,平平靜靜地看著我,神色淒迷,話語卻再無半分波瀾︰「她們容忍了我半個月,為的就是用帝姬換皇子……沈循當真好醫術,把脈把得這樣準,是男是女半分不差。」

又是沈循。可見早在語歆入宮之前,他便在為皇太後賣命了。

「我沒用,知道自己爭不過姜家,只好閉口不言……可我也知道早產的孩子體弱,我日日為他抄經祈福——那時我還坐著月子啊……可他還是走了,那麼快,只有四天。」她痛苦地闔上眼,面上仍帶著輕輕笑意,一滴眼淚去劃過了臉頰,「所以,足有兩年,我不肯見永定。」

那兩年里,她把永定帝姬丟給了乳母照顧。若不是後來宏晅晉了她的位份,她不得不出來走動走動,大概就要和永定一直這樣僵下去。那是姜家的孩子,是她的恨,甚至于……是間接害死她的親生兒子的凶手。

我默然片刻,輕輕道︰「永定很懂事。」

順貴嬪睜開眼,眸色清明︰「是,她那麼懂事,姜家怎麼能生出這麼好的女兒。」她清冷一笑,「所以……這是老天賜給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女兒。」

她到底還是心善的,否則這樣凜冽的恨意驅使著,她太有理由容不下這個孩子。

「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但……我不想看著你重蹈我的覆轍——你只會比我更慘,姜家現在沒有另一個孩子來跟你換,于她們而言,目下最保險的做法,就只有讓你一尸兩命然後奪走元沂了。只要她們有心動手腳,你就不能求任何人護著你,只有你自己當心。我知道陛下待你很好,但當初對我亦是不錯,可很多事情,他不知情,他顧不過來。」

她心平氣和地說出這樣一番話,字字句句皆是忠告。我猶豫著,到底還是不忍告訴她,他是知情的。事前不知情,但後來,他是知情的。因為當我向他提起韻淑儀當年的孩子時,他的目光那樣的冷,他和她一樣的恨。

故而我相信,他總會除掉姜家的,他忍不了太久,我便無需告訴順貴姬這些,讓她再平白多添一份怨。

悠長而無聲地沉下一口氣,我凝神于她,再無半絲笑意地淡然開口︰「姐姐恨姜家害了你的孩子,姜家欠我的卻遠不止一個孩子。倘若我欲除姜家,姐姐可願意幫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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