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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封地的藩王世子,無諭是不得進京的,沐英頗得聖寵,比旁人進京的機會多些。這一年,又得了皇上的上諭,若是從前,必定會在路上耽擱一番,只是他如今還在惦念著清淺,宮中消息傳不到山東去,他不知清淺如今是個什麼境況,便有些迫不及待的想進宮看看。一路毫不停歇,不過七八日功夫就到了京城,到了京城卻並不急著入宮,而是去見了裴紹。兩人一年未見,自有一番契闊,裴紹見他並未直接入宮,便知他有話要私下問自己。果然沐英猶豫再三,還是問道︰「她還好嗎?」裴紹看著他,他本生的清秀,可是這一路趕來,風塵僕僕竟似帶著幾分狼狽。此時目光帶著希冀與彷徨,仿佛和從前那個爽朗的男子相差甚遠。裴紹心里一滯,知道今日沐英的局面,與自己月兌不了干系,便不想隱瞞,說了清淺的境況。听得清淺小產,沐英胸中驚慟,心亂如麻,竭力自持也掩飾不住臉上的悲郁。幸而是在裴紹面前,知曉他的心意,看他這樣也于心不忍,道︰「好在兩位太後開恩,給她晉了婕妤的位分,皇上待她也不薄。」沐英忍了又忍,驀然道︰「經歷過那樣的事,就算事後補償,又有何益?」裴紹道︰「皇上雖是九五之尊,卻也有不得已的時候,你不該怨他。」沐英避開他的眼神,道︰「我沒怨他。」裴紹自嘲一笑,說︰「那便是怨我了?」沐英瞧他一眼,轉身站著望向門外。此間外書房坐東朝西,彼時夕陽西下,照拂在他身上,仿佛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只是那背影瞧著,卻是無比落寞。裴紹深知他心里有了結扣,若是當初自己不多說,沐英必定會向睿琛討了清淺去。而睿琛的性子,雖喜清淺,但也會顧念兄弟情義對沐英隱瞞下自己也鐘情于她的事。沐英能和清淺遠離朝廷過上安穩日子,然只怕睿琛這輩子都不會快活了。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裴紹道︰「你還是快去換了衣裳,跟我一塊兒進宮去吧!只是,別在皇上跟前擺出這副樣子了,除非你不想林婕妤安生。」沐英听到「林婕妤」那三個字,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抖,從前即便身份懸殊,到底還有幾分可能,如今,隔著君臣名分,再也……他怎會讓她陷于險地?再轉身時,已扯出一絲笑容,道︰「我怎會害了她,你放心,皇上跟前,絕不會知道半分。」睿琛早得了消息沐英今日進宮,已命人收拾出他往年住的地方——自身邊有了清淺,裴紹便極少留在宮中,住的地方少有人進出,這會子才收拾妥當。又設了酒席,等沐英先去兩位太後那里請過安,三人好把酒言歡一番。裴紹席間不動聲色的看了沐英幾眼,見他果然如從前一般插科打諢,睿琛並未覺出異樣,這才放心。睿琛笑對沐英道︰「你是轉了性子,這次進京倒是一點也沒耽擱,我原還以為必又得等個把月呢!」沐英喝了口酒,笑嘻嘻的說︰「這次皇上的上諭去的晚了,要是耽擱了,必熱得我路上沒法走。皇上知道我怕熱,就該早些給我老子發上諭,我也好在路上流連幾日呀!」睿琛笑道︰「是我想的不周到,既然如此,這次你就多留些日子。靖海侯和世子也在這幾日就要進京,你就幫我好好招待他們吧!」沐英不由笑道︰「我哪會招待人,皇上到不怕我引著靖海侯世子到處觀花走馬,把人家教壞了。」睿琛微微一笑,道︰「福建天高水遠,未必人家就比不得你。」裴紹與沐英對視一眼,睿琛想說的,是福建山高皇帝遠,靖海侯自開了海禁後賺的盆滿缽滿,這次又有了戰功,若不打壓,恐其勢大。沐英便道︰「還以為皇上給我派了個什麼好差呢!原來是讓我當探子!」睿琛笑道︰「你先別抱怨,若是做好了,朕自然大大嘉獎。」沐英死心眼的問︰「不知皇上要賞我什麼?」睿琛笑看了裴紹一眼,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不會讓你吃虧就是。」沐英卻嘆道︰「和皇上談生意,我是不敢賺的,只別虧太多便好了。」睿琛大笑,見桌上一道花膠雞汁羹,便對張保道︰「這個好,給啟祥宮送去。叫她別跪著謝恩,早些歇了。」張保應下去御膳房端了一份送去給清淺,沐英雖不知啟祥宮里住著何人,但隱約覺得那人便是清淺,臉上的笑容終究淡了幾分。張保去不多時便回來回話︰「奴婢送去的剛剛好,婕妤也正吃晚飯呢,說那羹做得好,謝皇上恩典。」睿琛點了點頭,見沐英神色倦怠,卻一個勁兒的喝酒,便道︰「當心把自個兒灌醉了,怎麼,在家德王不讓你喝酒?進了京就開禁了?」沐英笑道︰「可不是麼!我就是想大醉一場,左右沒人管。」裴紹正要勸,睿琛已道︰「你今兒才到,也不急在這一時,只怕到時候要你喝你也不肯了。」沐英只笑不語,不等小太監倒酒,自己滿上一杯,一仰脖兒飲盡了。裴紹心中暗暗發急,生怕他酒後失言。睿琛見他興致高,便不再多說。只是不敢放任自己,又叫張保去太醫院預備解酒的藥。宴畢,裴紹滿身大汗,沐英卻當真醉過去,好在他也只是趴在桌上大睡。睿琛哭笑不得,叫人把他抬下去,斂了笑,問裴紹︰「沐英今兒是怎麼了?我總覺有些不妥,似乎是不高興。」裴紹眼皮一跳,忙笑道︰「皇上待他這樣好,他怎會不高興?若是不高興,也不會喝的這麼盡興了。」睿琛依舊若有所思的,可也想不出什麼,只好說︰「罷了,趁著宮門還未落鑰,你快回去吧!」裴紹想了想,卻道︰「今兒臣就留下過夜,不回了。」睿琛笑道︰「到底是你們處的好。」擺擺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回到寢殿,翻著書並不去睡。張保便上前說道︰「皇上可要去哪個宮里?這會子啟祥宮只怕還未歇下,皇上可要過去瞧瞧?」睿琛站起身,張保正要叫人,卻見他又重新坐下,淡淡道︰「不必了,她正吃著藥,我去了只怕她反倒睡不好了。」張保陪笑道︰「皇上當真憐惜娘娘,那……奴婢伺候皇上安歇了吧?」睿琛「嗯」了一聲,更衣後半躺在床上看了會兒書,這才睡了。未幾日,靖海侯進京,睿琛一時在朝堂忙碌,靖海侯夫人卻在後宮周旋起來。只是她的女兒並無品級,因此不可入宮,但靖海侯夫人自然有本事把她的女兒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于靖海侯嫡女進宮一事,周太後認為不妥。原先孫太後也以為不可,但她如今和周太後針鋒相對,只要周太後允準的事,她必不依;而周太後不允的事,她必攛掇了去做!因此,她在靖海侯夫人跟前表現的極為熱絡,讓靖海侯夫人以為大事可成。裴紹將睿琛的意思透露給黎川,黎川立馬下了帖子請靖海侯嫡女李姑娘到府上做客。這樣一來,卻難免惹人誤會,裴紹是皇帝心月復,黎川向李姑娘示好,莫非皇上也有心迎李姑娘進宮不成?最不希望李姑娘進宮的不是別人,而是皇後和鎮國公府。如今宮中妃嬪多出于民間,只有皇後出自公卿世家,若再迎一個公卿之家的嫡女進宮,皇後的地位岌岌可危。何況皇後于子嗣上十分艱難,若旁的妃嬪誕下長子,皇後將來也可像如今的孫太後這般享受尊榮。若李姑娘進宮,最低位分也是貴妃,他日誕下長子,皇後還有容身之地嗎?黎川並未理會外人怎麼看待,只與李姑娘結交,發現她不僅長相美貌,性情比一般公卿之家的女子要爽朗,帶著自己的驕傲,但只是驕傲,並不驕縱。將這一點告知裴紹後,裴紹道︰「未免夜長夢多,恐怕皇上會早日下旨賜婚,只是沐英他……」沐英這幾日一直與靖海侯世子閑逛京城,當真是斗雞走狗,賞花閱柳無所事事。皇上當初讓沐英陪同靖海侯世子,只怕不光是為了試探,而是做實了沐英與靖海侯家交好。到時候聖旨明發,也不會有人過多非議。裴紹回稟了睿琛,睿琛道︰「既然模樣和性情都好,配沐英倒也相得益彰,待朕問過太後,沐英也無異議,就下旨賜婚。」問過太後那是自然的,只是還要問過沐英,就不必了。裴紹實在擔心沐英會在睿琛跟前說出什麼不堪的話來,尋思著待會兒找到沐英,知會他一聲才好。而此時的沐英,哪里知道皇上的心思?正坐在雅間里,怔怔望著台上那個行雲流水,聲若鶯啼的聘婷女子。「那是結香社的名角兒,年前才來京里,名喚蘇淺兒的。」有人在他身旁笑著說道。「蘇……淺兒……」沐英喃喃,目光隨著那弱柳扶風的身軀流轉,愈漸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