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天幕還未全白,青石地上覆一層薄霜,倒是白蒙蒙的。天井里亮著火把,火光把壇子們的影子拉得細長,打在老槐樹上,影影綽綽的。五六個長工麻利地擦著壇子,他們手腳極穩,即使天井靜得利害,也听不到出什麼聲音。許是不久前才下過雨的緣故,灰塵不多,沒換幾大木桶水,數十個壇子就擦淨了,隱隱透出黑釉的油亮來。
工頭貴子跑到啞伯身旁,彎子,雙手恭恭敬敬貼在褲縫上,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嚇老人,「老伯,擦淨了,您來看看。」
啞伯不打瞌睡了,從太師椅上下來,走到壇子邊,睜大眼楮,湊近去看了好一會後,拿大拇指用力抹一下,兩下,三下,停住。
「老伯,可是有不對的?」貴子趕緊上前幾步問。饒是個壯實中年,他還是很怕這個古怪的矮瘦老頭,腰從剛才起就沒有直起來,一直在等啞伯點頭。
「好得很,好得很。」啞伯拍拍手,掌聲回蕩在天井里,所有人都把心吊起來了,知道其實是「不好了」,一致把頭壓得低低的,盯著自己寬頭布鞋的鞋尖,怕極了自己的臉被老啞巴記住,以後受活罪。
啞伯y n著臉背著手,小步踱回太師椅,選個舒服的姿勢坐下,對眾人揚揚下巴。長工們把袖子卷得更高,擦洗又一次。
這樣的戲碼每年都會上演,據說最慘烈的一次整整重擦了五十二次才罷休,啞伯當時還很年輕,從頭到尾杵在天井盯著,挪也不挪一下,現在年老體衰,只草草重擦三次就點了頭,揮手讓長工散了。站在走廊里的人拿著掃把簸箕撢子抹布魚貫而出,跟在擦壇子的五六人後開始一天的掃除,而我也因此被請出房間,美其名曰,您礙地方了。
「好啦,好啦,我走就是。」我拉好最後一塊遮塵布,不敢稍作停留,擔心蠟花會「一不小心手滑」毀掉整個房間。[……]
「丁號房那邊……可不可以拜托小先生?」蠟花小聲說,小臉通紅。
「那你要保證,我回來之後看見‘正常的’房間。」我揉揉太陽穴,有點累人啊,都是些防不勝防的,就不能讓我打掃一回自己的地方嗎?
「您放心,蠟花知道的啦。」蠟花把頭埋的更低,似乎真的很羞愧……才怪!她上一年水浸我半個房間前也這麼說啊!!妹紙,不要這樣紙好不好,我哭了,真哭了!![……]
我把丁號房的客人帶到書庫,免得她們被掃除驚擾,家宅上下忙成一團,也只能是書庫有地方給那倆小孩鬧騰,沒錯,是鬧騰,七婆還我**後便走了,留下一個j ng力過剩,每天問東問西的莫小言,剛剛居然要糖吃。好啦,好啦,白砂糖要不要?不要啊,那沒有別的了。
年關臨近,里巷街道上彌漫著人間的濃濃煙火氣,青石板路兩旁一個連一個地擺滿小吃攤檔,霧不斷從小販們的白鐵鍋里冒出來,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頭頂臂間飄過,散去。在這片里巷少見的熱鬧中,我光顧了古月里門口一個冷清的攤子,攤主是個貨郎,腳邊放著陪他風風雨雨的擔子,上邊淨是泥人風箏這些小孩玩意。
「來三個麥芽糖。」我說。
「您您買給給小孩的?」須發皆白的老人緊緊棉襖,努力擠出個笑臉用發抖的聲音和我攀談,盡管之前他一直在寒風中發抖,臉凍得發白,五官也皺成一團。
「嗯,兩個不可愛還總是惹麻煩的小破孩。」
「孩孩子小時候都都這樣,要要哄的,買買只雪兔子去去,就就好了,不貴,一個才才五毛。」
「兩毛,以前都是這個價。」
「對對不住,現在漲了些,可可您去打打听打听,我這兒最便宜的。」
「買四個。麥芽糖也要。您老早點回家休息吧,怪冷的。」我模出錢包準備快點付錢,快點走人,這個攤主給我一種怪異感,他的聲音,並不似外表那樣蒼老。
「這兒挺冷,我家冬天下雪都比著這暖,呸,邪邪門了。」老人開口,吐出一團白氣,「別別,別掏錢,您看我們也有緣分,這幾個子去買點別的零嘴,這算我請您吃,。」
「這可不行。」我拉過來貨郎冷如冰坨的手,不由分說地把錢塞進他手心。這是一只中年的手,只有累累老繭,沒有任何老人斑和皺紋,「有點明白您這兒怎麼冷清成這樣了。」
「沒法子呀,沒法子呀。」貨郎目光閃爍,跟做了壞事心虛一樣,不敢正視我,顫抖著收回手,顫抖著把紙袋交給我,顫抖著挑擔子離開,須發之上,灑下一串串冰晶,不是他不是白發,而是結滿一頭的霜。
我盯了一會中年貨郎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人堆里,才收回目光進鋪面。在記賬的劉掌櫃抬頭瞧我一眼,見不是客人又低頭把算盤打得啪啪響,待我以為他沒話說時,再慢吞吞地開口,您好啊,糖可不能亂買來吃。
嗯嗯,我胡亂點幾下頭,拎紙袋回書庫。
「糖!」二福瞬間醒來,雙目炯炯有神,全不似平r 里那副呆樣,傻兒揚起鼻子吸了幾下,「是麥芽糖和雪兔子。」
「也只有這時候你說話不磕絆了……」我丟糖給二福,同時分神顧著模儲物櫃屜子的藍蘭,「別看了,那可不能開。」
「里面……是什麼?感覺似乎是活物。」藍蘭眸子里透出一種莫名的神采,那是一種夾雜著好奇與驚嘆的渴望,一年又一年地,它都會悄悄出現在一些孩子的眼中,讓他們活著,或者,死去。
「別太好奇,不是什麼都可以試一試的。」我走過去,用鑰匙開了屜子給她看,「里面什麼也沒有,對吧。」
「不對。」藍蘭果斷搖頭,把手伸進屜子細細模一遍,沒一會就揭下我貼的黃符,屜子里躺著一只丑丑的布公仔,藍蘭勾起嘴角,傲然一笑,捏著黃符在我鼻尖前晃,「喏,這是什麼啊?眯眯眼。」
「這次,你年級第幾?」
「嗯?」藍蘭動作稍稍一滯,隨即反應過來,恢復那副高傲模樣,「本人,自然是第一。」
「願望,我答應過你的。」
「騙人的吧,你會這麼恭順。」藍蘭幾乎沒有考慮我的話,月兌口而出。對她來說,我這個時常逆她意的平民是刁鑽極了,惹人厭地把青宗捂得嚴嚴實實,一點光亮也不留給她,哪天落她手里了,絕對倒在地上還添一腳。
「我數三下,一……二……」
藍蘭沒等我數完,她拽了我袖子,屈尊示意我彎腰附耳過去。自然,我沒有理會這種有點喜感的暗示,理直氣壯地直著腰等某人開口。
「你不是很笨……」藍蘭聲音y n沉起來,上位者的威壓凍結住周圍的空氣,一般人踫到該會發抖了,還不錯嘛,可惜我對此早就免疫。
「喲,脾氣不小。」我微微半蹲與她平視,麻煩地發現這丫頭眼里不盡是硬邦邦的東西,也許,她真的有重要事,「好啦,好啦,快說。」
「調查,」藍蘭湊在我耳邊,就像小孩子間在咬耳朵,「那孩子這次急病的原因。」說完,藍蘭退後幾步等我回復,目光越過我這個讓她討厭的人,落在和二福一起吃糖的蘑菇頭身上,極溫柔,也及堅韌。
「不行。」
「你要出爾反爾嗎?」藍蘭收起一身無用的氣勢,不怒反笑,因為,她知道一個更有效的法子,「學生,很傷心呢,師傅。」
「……都說叫‘老師’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