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躺在藤搖椅上穿舊棉衣的胖桶終于停下無意識搖折扇的行為,折騰著起身,用胖手在小桌上模起火折子,半晌油燈亮起來,豆大的火苗在風中瑟縮幾下,勉強照亮胖老頭五十歲左右福氣的臉。
「這地兒管小老兒叫羊老倌。」胖桶又把自己晾在了藤搖椅上,慢吞吞晃起搖椅來,「小哥兒來這干嘛。」
「說來看望您的成不成?」
「看望的可沒那好心腸,個個恨不得生多條舌頭噴多兩句不讓小老兒安生,哪有小哥兒好脾氣,站院里看小老兒半個時辰。」胖桶依舊閉著眼,就像一條冬眠的蛇,盤在自家洞穴里小憩。
「也許我只是在想說辭。」
「那小哥兒可沒下午的胖小子有心,這什麼事都怕有心,如果你臉皮再厚些,那可就絕了,誰也那你沒辦法。」胖桶音聲越來越輕,到最後只剩下夢囈般的迷糊,厚厚的嘴唇微張,再也听不清什麼。
「其實您可以大聲一點的……」
「嘖,和術士談話就是麻煩,裝睡都不行。」胖桶忽然睜開眼,從小桌上利落抓起副老花鏡壓在鼻梁上,滿是不耐地道,「說吧說吧,別一會跑去告狀叫人來關小老兒禁閉!這兒的醫生可沒甚好心……」
「秦巋讓我來這兒看看您。」
「果然是你!!那小子讓你來你就來嘍?!你家叔叔該氣死。」老花鏡的作用似乎只是主人看清來的是誰,主人一看清可憐的老花鏡立刻被摔在院子里,四分五裂。胖桶臉漲得通紅,梗著脖子,讓我有種眼前人褪下層層偽裝的感覺,他氣呼呼地瞪我有幾分鐘才好似瞬間失了力氣那般癱在藤搖椅上,大口大口喘氣,「呼呼,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臭小子!頭上的繃帶是怎麼回事!」
什麼情況!這演技也忒好了吧……我該怎麼繼續下去啊。沒台詞了都。[……]
「呔!」胖桶一聲怒喝打斷我妖異化了的思維,「不許月復誹!!好東西布可沒教給你,壞習慣倒是教得妥當!過來!!小混球!哎呦,我是你爹爹!!!」
「……」那一瞬間,我面無表情了,這神發展是怎麼回事啊!敢不敢提前通知一聲啊喂!![……]
「擺張死人臉給誰看!過來!」
「那個,我可能進來的方式不對,不好意思啊,我先出去一下……」
胖桶臉s 一變,冷哼出聲,堪堪打斷我的說辭便不再開口,只是不時晃悠藤搖椅,一片黯淡中搖椅咿呀作響,讓人心里忐忑。好久,他才幽幽開口,「十三年前的三內書室,你叔叔在那兒當學官。我來胥川當顧問,當時鎮公會可沒顧問官這個編制,那位子是我硬生生擠出來的,沒有現成的辦公室,兜兜轉轉被安排到學政那邊,巧了,就和你叔叔鄰桌。你叔叔說我體虛心重,就在天井里載了棵桃樹。現在還開花不?」
「不怎麼好吧。」我回想破水厄那晚在桃樹腳下開挖的事,桃樹屬陽,栽在y n井上邊雖有鎮壓之效,可樹本身要長好難度就大了。
「它是代我受過。」胖桶沉吟一聲,不勝唏噓,「還記得你干爹我的名諱麼?你那時倔得很,讓你叫干爹偏不叫,一會叫爹爹一會叫胖桶,拿糖哄也不听話,你叔叔有舍不得打,由著你了。你都不記得啦?」
「不清楚。」我老實回答,小時候的記憶說實在是斷層的,有時候甚至是幾個月的空白,不過,咱有作弊器不是。[你倒是物盡其用。]好說好說啦,猜你是共生型靈體是也不是?[攤上你這種主子……是啦,是啦,閻傅盛說的是真。]
「罷了,罷了。盡說些往事也沒甚意思。你叔叔還好?」羊老倌閻傅盛扭扭桶腰讓自己躺得舒服些,「那老小子一定是忙,不然你不見得來這地兒。」
「是忙。」
「你小子也忙,說,秦巋教你來干嘛。」
「您知道的。」我能說新少主讓我死乞白賴地一定要認您做干爺爺麼?話說他認就是干爹,干嘛到我這就是干爺爺,欺負臉女敕的嗎!!再說閻傅盛看起來也沒那麼老啊,也就五十歲上下……等等,資料上說他是十幾年前就是要致仕的人,規定的致仕年齡一般是七十,也就是說現在他也該八十的了!
「喲,發現了嘛。」閻傅盛沖我眨眨眼,這動作以他的胖臉做起來極帶喜感,我卻笑不太出來,外貌好弄,魂力卻做不得假,連體內生氣都豐沛成二三十歲的樣子,這種效果,怎麼看都不像是保養出來的啊!!
「您和家叔要好?」
「嗯,較真來說,不算好。真正要好的是你阿爹,你還在娘胎里那會兒我們兩個就是忘年交,當時就約好讓你當我半子,可後來你叔叔倒有些後悔,那時還鬧僵過。」
「鬧僵?」
「嗯,我說你大名隨你家規矩了,小名說什麼該讓我來,我佔個傅字輩,排一排你該是卿,于是我就說叫卿卿,你叔偏不,還要叫什麼豆子,他自己叫瓶子心里不平衡就算了,干嘛拉你下水。結果不就吵吵上了唄,最後鬧到不讓你認我,直到我來胥川才第一次見著你。」
閻傅盛頓了一頓,似乎還回憶什麼,可眸子逐漸清明起來,「你記不得我,干爹就免叫了,有心就稱我一聲老倌。秦巋那邊你別理,老倌替你出氣。現在鐵定出不了綠水,權且在我這兒歇一晚。你那些同學發現不了吧。」
「這個,用個紙替就能掩過去。」
「老倌我十八出仕,二十入朝,五十領了四處,別人送我個渾名笑閻王,到現在三十二年,怎麼說和術士打交道得有小半輩子,還是看不懂你們的道道。卿卿啊,你說術士和平常人都有些什麼不同啊。」
「難說。」
「你叔叔呀,幾個月前把我從林易那弄出來就給我這個,說是補元氣的。」閻傅盛從懷中掏出個青花攀枝鼻煙壺遞給我,「卿卿要不要看看。」
「布家南ch n壺,小叔的手筆。」我沒有去接,只是遠遠地瞟一眼,暗自心驚,這東西可是半禁忌,小叔竟把它送出手。
「你倒不稀罕,不稀罕好啊,能省多少煩心事。」閻傅盛收回南ch n壺,那麼一瞬間我好像看見一絲苦笑掛在他嘴角,「有時候我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他?小叔嗎?
「別想啦,不在其位,想破腦殼也白搭。說說你的事,老倌好不容易把朱家小子招來,便是怕你跟來卷進是非里,專門從東苑搬到西苑,沒想到你還是來了。你是個謹慎的,沒把柄在秦巋手上斷不會來這兒。我說得對?」
「對。」我忽然有點糾結,從現在的情況看來,我面前這兒極有可能是四處的隱藏頭兒,看架勢還是個在做人質的頭兒,只是先前是在林家手上,現在在青宗手里,于是我對四處有獨大之勢與不甘暗處的推斷,由于這一點大打折扣。[明明全錯……]閉嘴!
「呵,」閻傅盛一哂,「有你叔在,除了x ng命,別的都不算是把柄。秦巋小兒哄你呢。」
「我想也是。」我有點臉紅的傾向,實在不好意思說人家用您的手下哄我來求您收干孫子好助他完成任務吧。
「結個干親我不是不肯,是他秦巋小兒不願意。他怎麼跟你說的?」
「您不願收他當干兒子,四處和青宗關系不好,他沒辦法交代。」我順口說個原因,也算半真半假。
「我確實不願!老子有兒子了!只收干孫!你們宗主是知道的,派他來這兒一是給他選一堆有前科的親衛,二是拉攏四處老倌一派,三是順道壓他輩分。你看,姜還是老的辣……卿卿怎麼臉紅啦。」
「……」我凌亂了,這都分工合作打壓敵人了,青宗和四處關系一點也不尷尬好不好,就算知道沐瑞那庸醫是間諜也當成外幫友人監視好不好,根本沒有危險系數啊啊啊!!!被坑了,被坑了!!!
閻傅盛憋著笑,黑亮的眸子里閃著快活的光,就連雙下巴也抖起來「哎,你這孩子,你當你家宗主給歸家那小兒取名‘巋’是何用意?不就是在提醒宗眾‘狼子野心、不可不防’麼。看樣子卿卿是一頭撞上個‘秦’字出不來啦。」
「不、不是。」我結巴起來,血液都涌向面部,臉燙得要命。[噗……][嗤……]閉嘴,你們不準笑!!等等,你們……[沒跟您說嗎?我們是……][雙生]沒有!!你們耍我嗎!!喂!
「差不多就洗洗睡吧。我讓沐家小子來帶你。這會子功夫他該在隔壁。」閻傅盛顫巍巍地起身,似乎想往內室走,「別,不用卿卿扶。卿卿扶一下,往後都會想那滋味,那可難受得緊。」
「老倌明天就搬回東苑,那才是養老的地。林易安排了人,一天沒我消息,他睡不安穩。對了,他家的嫡孫女沒難為你吧。」閻傅盛忽然停下來,回頭問我。
「沒。」
「那就好,就好。」老倌閻傅盛的身影一晃消失在屏風後邊,只剩下他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和隨口亂哼,「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
若干年前,通過博士六試的我在總壇集訓,一向悶s o的徐來前輩居然跟我說了一大段話,面無表情地絮叨良久。
前輩,前輩,我知道的啦,就算是賦閑也不去綠水。
嗯,西苑大部分是被青宗軟禁的家伙,看守他們全是二少一系的人。
我知道,派系之爭嘛,綠水是二少的地盤。
不,綠水是師傅的產業,二少就是不爭才去的。事情沒你想的復雜,也沒你想的簡單,老老實實听話,沒人把你放那兒。
如果我衰到一定程度呢?
那就乖乖待在地上,師傅把你撈出來不難。到了地下,就沒人救得了你了。綠水地底深處,有個石牢,據說在那里千斤石門和血封是r 常用品,守在那的不是人,里邊關的也不是人,你懂的。
徐來前輩,你給至少給我點表情讓我覺得事情很大條啊喂。
「不過,你誤闖了也不要緊吧,守衛不吃二愣子,它們比較喜歡自作聰明的傻帽,快點,遲到了又是我挨罵……」少年時期的前輩拎著我忽然加速,漫不經心地補上一句,「在青宗,綠水地底是個忌諱,別四處和人說,你向來缺心眼。」
你向來缺心眼,向來缺心眼,缺心眼,缺心眼,缺——心眼。
若干年後,前輩一語成讖,我不但在夢境里安全地逛了那個地底石牢還大大咧咧地缺了一次心眼,實在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喂!]
在風中凌亂了好一會,老倌的聲音也听不到了,我才收拾好四下破碎的心情,渾渾噩噩地飄出老倌的小院,也沒注意y n影里藏著個人,直到某人壓著怒意的聲音幾乎從耳邊傳來,實打實嚇我一跳。
「滿意了?」沐瑞雙手抱胸斜靠在過道牆上,極妥帖地把自己藏在濃濃y n影中,身上血腥味重得嚇人,感覺就像從血池里撈出來的。
「你受傷了?」
「……沒有。」沐瑞詭異地停頓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直接從y n影里走出來。于是,我看到一個半邊白大褂被染紅還嘀嗒嘀嗒往下滴血的變態醫生,場面相當震撼華麗。
變態醫生沐瑞在我面前停下,對我的驚異渾然不覺,或者說,是故意為之,他面s 如常地月兌下白大褂給我,語氣里滿是戲謔,「怕啦?要不要模模?」
「你殺人了?」
「是救人。」庸醫見唬不到我,自己把白大褂卷成一團包住染血的地方,「隔壁有位病人一到這個點就爬上假山邊唱戲邊割脈,讓他動手就歇三到七天,不讓動手他一有機會就割別人的。于是,每天總有幾個醫生陪他吃晚飯,看他開唱就在假山下邊等急救。」
「哦。」
「今天他唱‘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y n陽如反掌保定乾坤’,情緒不太穩定,創口有些深。我不太清楚情況,離得太近。」庸醫捏住我下巴,把我的腦袋轉了轉,「現在看傷口似乎沒什麼事,你的恢復力越來越強悍了。」
「你替他處理傷口了?」
「沒有,文瑜有主治醫師,他會負責。」
「你記了他的名字,可他不是你的病人,真少見。」
「嗯,西苑里真正的病人就這一個,不記著都難。」沐瑞放開我的下巴,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東苑養老那邊倒有許多老人病患者,可惜曾經的上位者大都不易信人,都帶著家醫。走這邊,回去。」
「喂,沐瓜,你知不知道秦巋……」
「歸家的事,我知道一些。」沐瑞單手拿著一團白大褂,另一只手狠狠勾上我的脖子,惡趣味地拽著我走,「畢竟,我家曾經也是他們信任的家醫。有些時候,醫生知道的事比家主還多,人的身體可是出乎意料的實誠呢……」
「也是就在那段要閉著嘴過活的時間,我認識了還姓歸的秦巋和他的母親,一個相當溫和的女人,那時的秦巋滿世界跑,只有在媽媽的懷里才靜得下來,相當歡月兌。」沐瑞稍稍停下,提了口氣,「結果,再見時他縮水了,我也認不出。」
「這種話,不要在這里說,‘人’挺多的。」
「明明沒人。」沐瑞怔住,有點呆模呆樣地四顧,把空無一人的過道都看一遍,帶著十成十的揶揄對我說,「你騙我呢,罐子卿卿。」啊啊啊!!!卿你妹!偷听,竟然學會偷听!無恥,無恥了你!!!
「喂,小心點,別去亂闖地下室什麼的。」
「知道。」庸醫淡淡應聲,勒著我脖子的手臂緊了緊,有點弄疼我,「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