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墟 第二十一章明王

作者 ︰  秩

()墓道不長,布置也異常簡單,沒有一盞復一盞的燈台,沒有機關陷阱,沒有鬼物活尸,就連後驪人喜歡的殉葬坑也沒有發現。也對,將軍才不需要一個小坑,沙場之下早已為他埋下累累白骨,驪人的,秦人的,無辜的,有罪的,層層疊疊,滋長出青s 磷火,遍布荒野。

似乎,見過一整個珀疇沙洲都飄滿青火的景s ……那得死多少人啊喂!!

我莫名地一顫,寒噤。

林苒見我不動,伸手拈了我的後領,拉走。

墓道盡頭,尺厚浮雕石門半開,一道濕的血路由墓道拐進門里,探入更深的黑暗中。沒有一絲猶豫,林苒直接踏進門內。咚,皮鞋底敲在青石板上,沒有回音,就像被蟄伏于暗s 之物盡數吞噬一般。

「驅走‘它們’。」林苒微微眯眼,對眼前濃重得過分的黑暗很不滿意,「我看不到棺槨。」

「……」我默默轉頭,委婉地表示自己沒辦法。

「嘁,布可就教你這些?當初還不如我親自養!」說著,林苒這個女人再次展現他于林嵐密切的血緣關系,一把抓住我的領子楸進石門,然後,滿室黑暗很不科學地褪去了,露出一間方方正正的墓室和棺槨前兩個狼狽的男人。

代名灰鼠的章載寧將秦家蹲護在身後,右手持刀,左手捂著右眼,指縫間有不少血滲出,打濕衣物。被護在身後的秦家蹲情況更糟,滿身裂口白大褂染紅了不說,整個人半死不活趴地上,臉s 刷白,目光渙散,有點出氣多進氣少的趨勢。

「用了‘鴉眼’?」林苒沖章載寧一挑眉,「很棘手?」

「苒姐,看你說的,」章載寧擠出一抹怪笑,偏頭瞧了我一眼,起身向石台走去,「咱可不像一些血統純正的,來的是祖宗地盤,咱得小心不是。」

「少來,那邊的死沒?」林苒繞過地上兩人,從背包里抽出手套和放大鏡,站到墓室zh ngy ng的石台前觀察起將軍的青s 棺槨來。

「啊呀呀,沒……沒你看的那樣嚴重啦。」秦家蹲半合上眼,慢騰騰抬手招呼我,有那麼一點有氣無力,「阿丁,過來老師這,不是讓你別來嗎?」

「神宮那些東西找來了。」我在他身邊蹲下,抬手戳戳他心口一處撕裂傷,戳得他直哼哼。還會哼呢,看樣子還死不了,「老師要明王,您老是想砍誰啊?」

「是麼。阿丁要不要听故事?」秦家蹲輕嘆,蒼白的指尖抬起來,只給我看墓室天頂四壁的陶瓦,「你沒來前,在老師的位置,可是能看見漫天星斗,每一顆都很亮,跟小時候最熱的夏天,老師爬上祖宅屋頂,在老家最後一晚看到的那群螢火蟲。」

「您嘴巴沒受傷,怎麼守不住自個的秘密,這可不妙。」我不覺皺起眉頭,墓室里的陶瓦鋪排的是周天星辰,有銀河盤帶,也有孤星朦朧,可更多的是大片大片枯燥的黑,盯著看久點,隱約還能從中卡拿出飄渺的星光來,好像有一兩顆星星躲在暗s 之後,發著冷光,再回過神時,又恍然發現星位變得陌生起來,「……星圖在移動。」

「嗯。」秦家蹲合上眼皮,說話聲越發輕緩起來,看起來虛弱得可以,「它們很煩躁,因為明王不在這兒。阿丁知道驪人是怎樣看刀具的麼……驪人的生活里充滿術式,刀刃的用途術式完全可以達到,所以,對驪人來說,刀刃的存在,往往極具特殊意義。」

「比如說,號令y n兵的明王,逆轉時令的天恩,斬斷流光的戲風,或者起死回生的百葉,」秦家蹲不緊不慢地把傳說中的四寶器念叨一遍,透著青的臉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別擺出一副要哭了的表情啊,這兒離冥間不是一般的近,你傷心的話,府君會生氣的。」

「明明是憤怒的表情好不好啊喂。」我揉揉臉蛋,用力把臉弄平整些,「知道四寶器不算什麼,可真正知道它作用的,在秦家就是主支也不多見,老師你到底是什麼人。」

「果然……幾時起疑的?」

「小叔和你很好,而你姓秦,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我看來眼他身下聚了一灘的血,「你一路流血流進來的麼?」

「啊呀呀,沒那樣強啦,前面的是那幾只黃雞替我受過,被吞了吧,你才看不見它們脖子被切一口滿地撲騰的樣子,呵啊……」秦家蹲倒吸一口涼氣,嘴角咧開,「沒事,有東西,探進肺里了,它們喜歡玩弄弱者脆弱的神經……說到那里了?」

「您的身份問題。「

「哦,這樣啊。」

「您不姓秦吧。」

「姓啊,」秦家蹲沾血的手掌從懷里模出一塊烏木牌,笑嘻嘻地遞給我,「入贅秦家的時候,妻給的名字,她希望我活長一些,別被她克死,當時的家主秦漆大人就給我個‘壽’字,然後,老師就成親啦,有一個十四歲的妻。」

「那個,據我所知,當過秦家家主的秦漆,似乎只有兩百年前那一位。」

秦家有個傳統,簡單來說就是承襲賢者的名諱,起初有十數個,最後這剩下兩個,漆和川,第一代秦漆設立內宗並主持青經初次整編,第一代秦川創立術式的符咒版書寫,接受這兩個字意味放棄本名,作為一個符號式的榮耀物活下去,比如,秦家現在的二少爺就是第三十九代秦川,傳言擁有羨煞旁人的術式天賦。

對此,小叔一向持保留意見。

伸手接過烏木牌,上邊用金粉寫著「吾妻秦汐」,我扯扯嘴角,簡直不知道做什麼表情了,這個名字讓人浮想聯翩啊,「然後呢,你想分享一把冥婚的感想?」

秦家蹲搖搖頭,幅度很小,幾乎微不可聞,他收回烏木牌揣回懷里,繼續回憶,「大婚當天,小汐被斬首,我知道是誰做的,因為我就是計劃中的一份子,家里人希望能挑撥秦家和暮村土著部族的關系,然後趁亂捕捉一兩個實驗體。」

「老師,你家人夠渣的。」

「確實,都不是好東西。」秦家蹲樂呵起來,語調輕快不少,「當時,秦漆大人支持西學派的西**動,為了穩住家里拋出一場聯姻,家里那群蠢人也信,眼巴巴讓七歲的三子來胥川,呵,眼巴巴斬殺了自家孩子的妻子,眼巴巴地嫁禍給部族,最後眼巴巴地得到一句‘天災**,怨不得別人’,灰溜溜收場連自家孩子都不帶走,最後還是被秦漆大人一句稚子無辜保住。怎麼樣?追求永生的家族?」

「不怎麼樣,」我干巴巴吐出一句,對老師其實是個二百來歲老妖怪的事實實在接受不能,青宗在整個西**動甚至最後的文憲之變中參一腳是不用猜疑的, 舍之類的西學派舊官厝就是最好的證據,只是沒想到支持得如此徹底,連大小姐都賠進去,「然後呢?」

「從七歲到十七歲都呆在漆園,就是你住的 舍那塊,直到西學派被指謀逆,老牌王庭的反撲,新生議庭的妥協,軍閥們不大管,最後出了個天啟末年的大案子,陪斬三萬人,漆園也是血流成河,家里終于想起我,把我接回去。歇息一下,有什麼問題嗎?」

「您別搞得像在講課好不好,一點氣氛都沒有。」我迅速在腦子里搜刮一番,挑出幾個字眼,「俏貴人,麗姬,清和,槐下社,知道麼老師?」

秦家蹲很輕地點一下頭。

「知道,漆園里有一條槐花溪,因溪邊有槐,花開時花落滿溪得名,文清和天啟九十五年的解元,西學派新銳,文憲後向天子上書請斷發易服,回鄉後住在漆園,每天和幾個西學同僚在槐下論國事,最後整出一個槐下社,嗯,有點跑題,直接說那家伙有一天就和巫女麗姬一見鐘情,二見傾心,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然後,還沒有到巫女為愛放棄青宗和神殿的情節,賜死的詔令就來了,漆園里的西學派及其三族全埋進亭山里。」

「哦,你繼續。」

「說到哪……哦,被帶回本家,接著,見到我一生的惡夢。」秦家蹲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深沉起來,「阿丁,你見過利用子孫的軀體死皮賴臉活了兩千多年的‘人’嗎?我見過呢,用繃帶一圈圈包起來腐爛得不行卻還在舌忝舐人血的‘父親’,他用黏糊糊的眼球看我,咽喉里發出咕嚕咕嚕的破風聲,問我在漆園的事,問我秦家的事,問我長生的事,我被滿屋子連上好燻香都掩不住的腐臭嚇住,差點尿褲子,什麼也答不出來,那‘人’揮揮手,讓人把我扔進神宮的‘瑤池’,主攻……算了,太惡心你沒有興趣的。」

「你就一直呆在那?」

「才不是,」秦家蹲有些孩子氣地撇撇嘴,「我只是在等,等他們研究出個階段x ng結果,然後卷了溜走,從四處溜到胥川,然後遇到布可,再遇見你。」

「別裝一臉疑惑的樣子呀,蠢死了。莫昉沒在案子上花多少心思,他知道一開始就沒有查下去的價值,神宮只是想制造借口罷了。」

「因為,咳,很久以前,我叫徐禮臣來著。接下來的听仔細了,很重要。」

「……原來前面一大段只是鋪墊啊喂。」

「抱歉,阿丁,人活太久總會嘮叨。」秦家蹲苦笑道,動動手卻抬不起來,「有時我就在想,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只老怪物會不會瞪著滿屋子古秦代物件發呆,人被時間遺棄的感覺,實在不好……他叫徐福,後驪時期初年遇風漂流到虛川,嗯,武仁後改為胥川了。他只看了古驪國一個月,沒人知道他見著什麼,之後,貪婪地回到天朝,用一千年的時間謀取神宮謀劃武仁之戰,再用一千年慢慢磨胥川的秘密,天啟年的漆園,豐慶年的鎮公會,還有五十年前的秦家祖宅,十五年前……」

「每一次,秦家主支都會重新洗牌,他們用親人的鮮血,守護驪人最後的部族,咳咳。」秦家蹲咳出幾口血來,濡濕了脖頸衣領,「阿丁,徐福,可能在胥川,瑤池,瑤池,咳咳,瑤池的研究在近幾十年才取得突破x ng進展,咳咳,依據的原理是神話中月相的‘身有二十四相,而心神守一’,除此之外還有其它的……」

「制造儲存生魂的肉身嗎?」我想起三個林苒的事來,人物關系很復雜啊,「林苒?」

「嗯,以前太囂張,趁布寧和柒不注意抱了下你,結果全身老化,」秦家蹲想到什麼趣事似的,嗤一聲輕笑出來,「嗯,不止呢,周歲宴那天,除了閻傅盛和徐來,你打破布可的新作,燒掉我的白大褂,吞了布寧的法器,扯掉柒的耳環,撕爛倉藏的青經,莫昉最幸運,他沒有參加。小時候,你很難養,布可花了不少功夫,早晚忙的焦頭爛額,直到把你寄給府君才歇停。」

「小叔真的很討厭秦家。」

「咳咳,什麼?」

「不然作為秦家附屬,怎麼連嫡子周歲要有的‘認主’見禮都沒舉行,剛剛我可沒听到有秦家人出現。」

「啊呀呀,咳咳,我不算麼?」秦家蹲的瞳孔有點放大,「可就算是姓秦,溫都敦將軍還是恨我,驪人恨我,恨我身體里的血。」

「怎麼辦,阿丁,老師不想動了。」

石台那邊一聲悶響,將軍的棺槨時隔千年再次敞開在世人眼前,里面不是一具骷髏,也不是一副鎧甲,一層層富麗錦帛上只躺著一把淡藍s 驪刀。林苒隔著手套捧起寶器,三秒後毫不猶豫地開口,「新的。」

「嘁,苒姐喲,這可白忙活咯,」章載寧將工具收起,一臉晦s ,「晦氣,晦氣。那我們現在就把秦爺放里邊?」

「嗯,」林苒平靜地一點頭。我忽然發現,自己跟不上人類的思維了,也許是養傷的方式?我問了秦家蹲,他沒反對,便搭把手幫著做,連棺都幫著釘了,出了將軍墓下了神道還很天真地問一句老師什麼時候能出來。

「出來干嘛,詐尸嗎?」林苒低眉,不知在想什麼,「他的一輩子都在實驗室里過,早煩到要哭了,該交代的都告訴你了,這會兒,約是喜樂著呢……」

就這樣,我有了個二百歲的老師,現在他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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