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河洶涌 千古一脫顯貞烈 之5

作者 ︰ 廣平胡

()仁君的到來具有古典戲曲的s 彩。頭天夜里蠻姑夢見一個年輕和尚敲家里的門,說是從寺里前來化緣的。和尚長得極清秀可人,懷里抱了只木碗,一邊叩門,一邊掐著佛珠,為蠻姑全家的平安祈禱。蠻姑感激萬分,想必是貴人到了。第二天早早起來,一開門卻是一條小黃狗。見到蠻姑,小黃狗慢悠悠地站起來,干巴巴地瘦小,顯得很可憐。蠻姑一下就想起那天黃昏,她所見到的在篝火中倒下的小狗,蠻姑流了淚,蠻姑不無責備地說,真是罪過,怎麼讓貴人淪落到這步田地。蠻姑于是悉心地為小黃狗備下一頓早餐,挽留它住下來,保佑這個即將罹難的人家。小黃狗沒有負心女主人一走了之,搖擺著木樁般的短尾。至此蠻姑就有了一絲燦爛的微笑。蠻姑抱住小黃狗的頭挨在自己的臉上,心里涌動著萬般柔情,她想從此身邊有了能帶走喪葬之氣而且懂得她與她分擔憂慮的人。她真不知該怎樣致謝素昧平生的恩人,她于是就將小狗喚作仁君了。

蠻姑因為仁君的出現化解了很多的孤寂,然心里對曾逃避月兌孝將給舉家帶來慘局的勾畫卻更加明晰了,驚恐差不多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內容。只要有一點動靜,她都要去核實這個家是否還完好如初,似乎只有世界整體死亡,才是最安全的。蠻姑經常把仁君抱進一間屋里,向仁君訴說她的懼怕,仁君仿佛是一位樂于讓女人在面前哭訴的情人。男人、女兒毛毛和兒子浪浪也老听到蠻姑躲在屋里與誰說話,一看才知道是那條叫仁君的狗,所以他們恨狗,也恨蠻姑。

很久以來,蠻姑不再向男人闡明家里將要蒙罹的慘狀,她知道講出來也毫無意義。在工廠當車間主任的浪浪、正在上大學的毛毛和自己的男人,他們的翅膀都長硬了,都能耐了,都不理睬她講的話了。她不得不與仁君一起分憂。但只有蠻姑心里明白如鏡,他們的消極回避毫無作用,因為危險的確在一天一天地向他們逼進。有個晚上月兌衣睡覺時,蠻姑就在燈光下看到男人背部起了一塊疤,紫紅s 。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的,過去肯定沒有。她提著一顆心去問醫生,盼望有一種合理的解釋,可醫生卻搖著頭說,沒見過,是件怪事,怪事真是越來越多。蠻姑一下斷定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她的腦子嗡嗡作響,等待著男人的末r 。後來男人果然每況愈下,腰痛得直不起來,像一把老朽的弓。蠻姑沒有勇氣帶男人進醫院,卻把醫生請到家里。醫生說,是腎壞了。蠻姑很吃驚地說,腎壞了?醫生又說,其實壞也沒有壞到哪個份上,可能因為年輕時沒有節制,虧了。蠻姑更為吃驚地說,好好的腎,虧了!虧了不就是壞了嗎?蠻姑並不懂得男人許多,唯有腎的功能卻了如指掌,腎不僅是生命之本,腎還是男人的陽剛之源,或者說腎就是家族的延續,難怪男人幽會著年輕的女人竟沒有能耐了。盡管在此之前,他們的兒女已長大ch ngr n,但蠻姑還是因難以面對這一罪責而羞愧,她已十分有把握地猜定,這必是老村長的小兒子開始報復了,被自己月兌了衣服的女人,卻落在別的男人的手里,老村長的小兒子能不報復嗎?蠻姑這才意識到,老村長小兒子暴死的晦氣的確還附在她的身上,所以他才出現在茅廁里要挾她。總之,老村長小兒子是通過她來謀害男人的,她就是躲藏在男人身邊的罪魁禍首。

從此以後,蠻姑對這個家不再抱一絲幻想。她的大腦里有時甚至演示著血紅s 的有關兒女的慘景,不是浪浪突然被機器軋去了半截身子,肚腸拖在地上,就是毛毛乘坐的汽車呼地栽進深谷,在一片模糊的人堆中,竟找不到毛毛在哪里。走在街道上,蠻姑這樣遐想著,有時就突然慘叫一聲,惹得人們也跟著慘叫一聲。

結果終于釀造出了蠻姑與家人訣別的局面。三十年前,蠻姑轟轟烈烈地改嫁給現在的男人,而三十年後,蠻姑在咽下一塊土豆的時候,有個堅定的主意像皮球一樣,從腦顱嘎吱嘎吱滾落到碗里,蠻姑打算月兌離開自己現在的家了。這個家蠻姑用滾燙的血液暖了幾十年,暖出了一對牛高馬大的兒女,暖得男人整天樂呵呵的,暖得整個家溫暖如ch n,但蠻姑想,自己必須立即與他們斬斷世緣,去到自己應該去的地方,接受即將到來的報應。蠻姑是這個家的主婦,是妻子和娘,正因為這樣,蠻姑該走了,走得遠遠的,一輩子也不見面。蠻姑多次作想自己是安放在男人和兒女身邊的一團炸藥,來到這個家,也是一場y n謀,禍害家人的那一天遲早都會到來,這是不可救藥的事實。

按平時的情形,蠻姑每次宣告一項主意,都會引起舉家駭異。很久以來,家人就這樣j ng惕地關注著她。蠻姑的任何一個舉動,都會讓他們重新理會一遍什麼叫危險。很久以來,他們一齊發現家里的這位親愛的女人在裂變,他們猜測她的心里也許在燃燒著一團鬼火,燃得她焦慮不安,面如土s ,家里也像總有一種焦糊味。蠻姑出門和回家,家人就把目光藏起來,裝出不在意的嘴臉,其實每一雙眼楮都在對她的渾身搜索,尋找她有沒有生出新的異常。蠻姑在街上走,行人就將見到她那一瞬間的姿態膠著在空氣里,眼神固化成一個定格,像欣賞跳崖表演那樣去看她。這種眼神沒有讓蠻姑在意,卻刺痛了家人的心。有一次毛毛就盯稍了娘,娘在前面走,後面立時聚集一群孩子,噢噢地亂叫。毛毛清楚地看到,娘被人當成了瘋子。

那一次,毛毛躲在老槐樹的背後哭了,哭得如喪考妣,哭得槐花紛飛。

但故事還是如流水一樣發展到了今天。

蠻姑總算把那塊半生不熟的土豆吞到了胃里, 地一聲,似乎一方巨石落地。蠻姑的眼楮有些泛白,臉s 青紫。土豆炖豬排是蠻姑的一道拿手菜,往常能烹煮得醇香四溢,鮮美得沁人心脾,然而近來情形突變,不是豬排拔不動肉來,就是土豆塊叮當石硬,把碗能敲出響聲。其實土豆的夾生並不能構成蠻姑眼楮泛白的真正原因,一種食物能把人搞成垂死狀,不符合任何一個學派的邏輯。蠻姑是在醞釀著她的那個主意。很多天以來,她都在為這個主意的出世尋找道德和理x ng根據,只是在吃這頓飯的時候,她覺得該發布信息了。咽土豆的過程,就是主意落地的過程,因而她並沒有去嚼土豆,而是在嚼她的主意。

蠻姑說,你們都飽飽地吃吧,這是我給你們最後一次炖排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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