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黑的鐵大門發出一聲青紅紫綠的銳叫,驚得人起一身雞皮疙瘩,然後老氣橫秋地沿著弧形軌道蹣跚敞開。和往常一樣,它依然顯出感慨萬千的樣子,因為它已記不清在過去幾十年中曾多少次迎送著一個叫何苦的犯人。鐵大門仿佛在苦苦追憶著這一切,以致于全身顫抖不已。
開門的是兩個穿j ng服的年輕人,看上去正處在一頓吃十碗干飯也不打一個響屁的年齡。但推門的動作卻顯得異常吃力,似乎故意在做無味的夸張,身子骨不折不扣地向下趴著,胸部幾乎貼到了地面,令人不禁要去嘆息人類自身的弱小。
這時,就有幾個獄j ng排成一行步調整齊地走了出來,分立大門兩側,靜靜等候何苦從這里離去。他們的舉動宛然是歡送前來訪問的外國總統。然而何苦卻在離出門十幾米的地方站著不動了,像枯井樣的一雙眼楮瞅著天空發呆。天際是一片金黃的彩雲,形似一匹正在奔騰的駿馬,脖子上似乎還有一串鈴鐺脆然生響。何苦見此情景居然產生了一絲十分隱幽的激動,不過很快又回到了傷感。因為金黃的天馬只在瞬息間就已逝去,化作一團捉模不透的烏有,天地間似乎只丟下可憐巴巴的何苦。幾十年前,何苦開始被抓到局子里時,還有些傲視天下,而最後兩次進去,就常有這種可怕的哀傷。每當此時,他總感覺到周身的萬物都飄然遠去,而自己的**懸掛在太空之中,最後慢慢腐朽成一縷青煙溶進藍天。何苦一想起自己淒慘的結局,就會產生昏厥的感覺,有時甚至會擔心自己在深夜上茅廁時倒進屎坑,無人知曉,腐爛的骨肉被農人挑去喂養莊稼,從此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到何苦了。然而在監獄的最後幾年里,何苦終于從腦海里翻騰出了一股動力,他想自己無論如何得活下去,活下去的目的是為了復仇。從十八歲到五十多歲的何苦在監里苦熬了幾十年,都是因為一個叫石風的公安男人。慢悠悠的r 子里,這個男人像滿頭長著眼楮的惡魔在盯著他,對他糾纏不休,一次次將他接出來,又一次次將他送進高牆,似乎有意在這種拉鋸戰中耗盡他生命之燈的最後一滴燃油。所以何苦決意在這次出獄的第一天晚上或是第二天凌晨人們正在熟睡時,用巨斧將石風剁成肉泥,讓他的生命之燈也從此永遠地熄滅,然後看著他的骨肉腐朽成肥料,汩汩地流進農民的田里。
何苦想到這里,就有了一副生動的j ng氣神。他從地上提起被卷,邁著輝煌的步子向大門外席卷而來,踏得塵土一路飛揚。那床被子是十幾年前發給何苦的,中間曾出來的時候j ng官讓他帶走,但何苦卻將它扔進一間閑置的黑屋子里,不久又被抓進去,就派上了用場。被子從沒有洗過,污垢被磨得滑潤透亮,在太陽下發著奇特的烏光。
何苦在走出大門之前,另外一個犯人已被釋放出來。一看就知道是個心肝寶貝式的家伙,二十幾歲的小男人,此時正被趕來迎接的七姑八姨們圍成一團,又親又嗲。人堆里不時還有一些抽泣聲,蜜蜂朝王般地嗡嗡不已。何苦看到這種情景並無多大艷羨,也沒有為自己而哀憐。他已習慣了這種沒有親人迎接獨自離獄的方式。
何苦小的時候娘就死去了,據說當時吃了一大把老鼠藥,死得干脆利落。何苦起初對娘的死因百思不解,他記得出事前沒有人招惹娘,也沒有見她與自己的男人干仗,咋就那麼傻地吃下老鼠藥了呢?直到他長到十二歲,開始懂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時,他理解了娘,並為娘感到驕傲。何苦的老子長得不比村里的宋麻子好看,偏就天生一副風s o相,勾引女人有一套硬本事。娘就是看到他將相好的女人帶到自家的床上風流,才忍不下那口惡氣自尋短見的。娘離世不久,老子就將相好的女人接回家里住。何苦恨老子,更恨老子的女人,有時幾乎恨得七竅出血。老子和女人于是越發不喜歡這小狗崽子,常將他哄到村外去玩,孤男寡女卻在家煮雞炖鴨,吃得更是有勁風流了。何苦生氣不過,也弄來一把老鼠藥,將娘養的最後一只老母雞藥死了,嘴里還悄悄罵了幾句︰叫你們吃,毒死這對老s o鬼!誰知貪嘴的老子和女人真的將死雞剖肚後炖著吃了。原來老鼠藥在雞肚子里停的時間太長,藥汁滲透了雞身,所以老子和他的女人也跟娘一樣死得利落。何苦雖然覺得自己為娘報了仇,心里秋千般地悠蕩著痛快,但從此再沒有人管他了。有一次何苦竟病倒在村口的路邊,是宋麻子背回到家里,才救下一條x ng命。宋麻子氣憤地說︰有活蹦亂跳的老子在多好,卻讓你結果了他的老命,你何苦遭這份洋罪!後來村里人一看到他那副可憐相,就重復宋麻子的那句話。何苦過去一直沒有個正經名字,宋麻子的話重復多了,大家就干脆叫他何苦了。
何苦不為沒有親眷迎他出獄而傷感。但石風這次居然也未出現在大門口,卻使他感到無限意外,以至于心里 地響了一下。何苦已適應這位天敵的存在,而且在大腦里形成一個明晰的概念,只有與石風相對抗,才構成他悲壯的一生,如果石風一旦消失,一切都黯然無光了。他記得每次從局子里出來,早已在門外等候的石風都要迎上來,掄起他那鐵錘樣的拳頭砸在何苦肩上。
你這臭家伙,下次再在這里見到你,我揍扁你!石風總這樣說。
何苦覺得肩頭劇痛,復仇的y 望大增,每次都想還擊一拳,叫這個j ng官當眾出丑,那該是一種過了癮的受活。但每次何苦又感覺自己力量的弱小,只好忍氣吞聲了。然而這一次沒有挨上石風的拳頭,反而使他心里又咯 了一下,覺得有些不妙,手臂在開始發抖。隨之,一切都陷入了迷茫之中。
何苦意識到有必要去探听一下石風的消息,因為他構想了幾十年的行動將在今晚或明天凌晨付諸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