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將發著烏光的被卷挎在肩上,然後朝縣刑j ng大隊的方向仇恨地進發了。他走在大街上,步子有些變態,顯得自信而又猥瑣,招引著許多目光向這邊匯聚而來。但何苦顧不了這些,只努力憶記刑j ng大隊該在哪個小巷子里。他在監獄里回想過不止一百遍,石風第一次抓他進去的時候,還是石家窪鎮的一名不起眼的小干j ng,年齡比何苦大不了幾歲。然他卻憑著那身j ng服耍盡了威風。在逮捕大會上,他就站在何苦的背後,隨時準備去折磨一個栽倒在他手上的人。當他一听到宣布何苦的名字,就氣勢洶洶地從背後揪住何苦的一撮亂稻草似的頭發,用力向後猛抓,出手賊狠,使何苦整整一個腦袋耷拉在背心上。在這一瞬間,何苦看到了一個顛倒的石風,他的復仇之火就是從這時開始燃燒起來的。石風第三次抓捕何苦時已榮任派出所所長,被人稱為神探了。其實這個稱號在那時就沒有被何苦看得起,神探的出現是因為先有神偷、神搶和其他的什麼神手,而何苦就是這些神手中的一個。
何苦憑著記憶終于找到了刑j ng大隊。但他一到那里就差一點昏厥過去,兩條腿像抽掉骨頭樣酥軟起來,因為他看到刑j ng大隊辦公室的外牆上殘留著半邊褪s 的訃告,正文里寫著石風的名字。何苦沒有上過學,連自己的姓名也寫不出來,但石風兩個字他記得牢,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心里了。
石風肯定是死了。何苦的第一感覺這樣告訴自己。這比古代的孝廉得知生身父母猝然逝去還要讓何苦失去主張。這時一個白發刑j ng向這邊走來,他告訴何苦石風是因為肝癌兩周前去世的,葬在縣城北面的花果山上。
初夏黃昏的太陽像一顆火球向山的背面滾去,天邊染上可怖的血s 。城里人在向各自的家里投奔,老人們有的提著為晚飯買的蔬菜,有的閑逛了商店順便捎一點洗衣粉、蚊香之類;年輕男女則大多成雙成對,演繹著家庭的美滿,有的卻剛從浴池出來,相互挑逗不休,親昵得粘粘糊糊,顯然已開始醞釀夜里的風s o。
何苦在與自己不相協調的人群中走著,漫無目的。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幾乎看不見頭部在哪里,像一縷失魂落魄的霧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何苦向自己的身影瞟了一眼,無名的懼怕向周身襲來。他清楚石風的死,使他失去了j ng神依托,監獄里的千百次設計都將失去意義。如果不是為了同石風做最後一次決戰,被犯人生活磨礪了幾十年的何苦可能早已領悟到自己沒有再存在的必要了。實際上他的確這樣想過,曾把啤酒瓶碎片夾在饅頭里帶回住所,準備在頹喪時割斷自己的血管或喉嚨。現在他意識到,當初沒有這樣做,可能是一個不小的失誤。
在一條廢棄的老巷子里,何苦找到了棲息之地,這里有一堆開始發黑的麥草。不管怎麼說,老犯人何苦需要躺下,所以他還沒有真正走到麥草堆跟前就稀里糊涂地匍匐下去,渾身像一團爛泥粘糊在地上了。何苦清楚,自己此時這般j ng疲力竭,決不是因為饑餓。出來前獄j ng看在老關系的份上,特意叮囑他吃飽,最後還將剩下的半邊饅頭塞到他的衣兜里。
何苦沒有去想以後將會怎樣去生存,倒是有些擔心躺下可能再也起不來,這一夜也許會在渾渾噩噩中與世長辭。
何苦在迷惑中慢慢結束自己的思想,萬物似乎都不存在了。然在草堆的另一端忽地發出一種聲音,窸窣不已,接著就露出了一顆腦袋。原來是一條深黃s 的狗,看上去年歲不大,一雙眼楮期待地看著何苦。何苦意識到,它可能是從鄉下來的喪家之犬,心里滋長著施舍的y 望。這是何苦一生中第一次產生惻隱之心,對被惻隱者和他自己都將是一次不小的震動。
何苦從身上掏出那半邊饅頭,放在面前的地上,然後說,來,你吃吧。
黃狗從草堆里艱難地站起來,一步一頓地走到何苦跟前,將後腿彎曲下來坐在地上。它並沒有急不可待地去吃那半邊饅頭,而是再一次看定何苦,一動不動,眼角漸漸滲出兩顆粘稠的淚珠。
何苦伸手撫模著狗頭,喉嚨居然有些哽咽地說,吃,你吃吧。你叫啥名字?噢,不,你肯定沒有名字,是沒有人願意為你起名字嗎?他們不願意,我為你起。
何苦想起人們常說的緣分,他還想起有緣分的人見面時總要說,幸會,幸會。所以這狗就該叫幸會了。何苦說,小黃狗,你有名字了,你叫幸會。幸會你吃吧,也許你和我真有緣分呢。
這時,小黃狗幸會才餃起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何苦在一旁欣賞著狗的吃相,心里充滿慰藉感。
草堆的不遠處,圍著一堆人,借快消盡的陽光看牆上的廣告。那面牆上各式廣告貼得層層疊疊,治療x ng病、根除牛皮癬、搬家隊上門服務,項目繁多,干什麼的都可以在這里打出招牌,就差沒有倒尿罐的了。何苦知道這些都是賣狗皮膏藥的幌子。何苦不認識上面都寫了些什麼把戲,但何苦卻能去听。在不經意中,他忽然就真的听到有一個蓄著長發的年輕人怪聲怪氣地讀了起來︰花果山近來墳塋猛增,現——招收一名——看管人員……
那年輕男人也許覺得太滑稽了,在離去時還灑下一串笑聲。
然而,何苦听到這話後噌地從草堆中站了起來,因為這對他來說是一條最令人激動的人間信息。他知道,所謂的花果山並不是指孫悟空的老家,而是縣城北面山上的一片墳地,埋葬的都是縣城那些有權勢地位的人。何苦在監獄里曾听人講起花果山時,就異常憤慨地抨擊過。他說,那些當官的人在世時威風凜凜,死去後還要找個地方享受清福,真是豈有此理!何苦雖然沒有文化,但一輩子與各式人等交往,說話偶爾也冒一股酸溜溜的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