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火車沖擊的時候,我一路先登。平r 人們闊談個頭高大的壯美,瘦小的好處此時卻讓人垂涎y 滴。年輕的女站務員站在車門上伸開雙臂,像擁抱一樣攬著這股以我為頭的洪峰,目的是讓乘客有序地流入。可我絕沒有耐心等待她在這緊要關頭發號施令,一縮身從她的掖下鑽進車箱。我的座位離車門不算遠,望到它安詳地恭候著它的主人,我被勝利的喜悅溶化了。
坐在靠窗口的座位上,我看到車門疲憊地關上了,火車徐徐啟動。站務員整理起被扯開的上衣紐扣,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帶著不置可否的微笑目送著火車東去。混在他們當中,有一個得意的面孔,衣兜鼓鼓地,全然是一副大獲全勝的神態。我這才想起來是那個扒手,並猜度不知有多少人的錢包在這場混戰中換了主人。我下意識地模了模自己的衣兜,那幾張十元紙鈔果然在劫難逃。這一瞬間,我有一種被侮辱和被踐踏的感覺,沮喪得萬念俱灰。接著我想起十幾年前的一件事,那是一生中最大的屈辱,永遠也不會從記憶中抹掉。當時我乘坐解放大卡車到幾百里以外去上大學,車上特別擠,人與行李埋在一起,整個車箱水泄不通,乘客都變成僵化的植物人。在車行走的過程中,絲毫不能動彈,趕快到達目的地是延續呼吸的唯一動力。我被釘在車箱的正中,僅有的視野是頭頂上一片游動的天空。我一邊看著白雲,一邊總是將這趟班車與送生豬去屠宰廠的車聯系在一起。在我的身旁矗立一個大胡子男人,彪形莽漢。他的霸道叫人難以忍受,整個車上的空間都吝嗇得可憐,他卻想獨霸一方。我努力支撐著不去挨他的身子,不料他還是忽然間咆哮起來,說我擁擠了他。我想爭辯,卻沒有來得及,臉上已重重地挨了他一耳光。這是我僅有的一次在外面遭人欺侮,走進高等學府的榮耀讓那一巴掌扇得蕩然無存。我的嘴角流著血,渾身都在顫抖,一種以強凌弱的丑惡折磨著我。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設想,我要是一個更粗壯的男人,或者瘦小得風光,會舞槍弄棒,一定讓他跪在面前叫一聲爺。但這畢竟是一個夢想,我不得不以一個弱者忍受著這一切。在下車的時候,我給他丟了一個等著瞧的眼神,其實我對自己的武力永遠沒有信心。不過從那時起,我自信憑借自己的智慧,不會再相逢這種糟糕的事情,卻沒想到又一次栽倒在了這個扒手的跟前。我幾乎對自己有些失望,智和勇都一塌糊涂。
我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盯著扒手。火車開始風狂地奔跑起來,使扒手迅速在視野里變小,仿佛要變成一粒可憐的塵埃,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
我感覺出一陣無法言狀的快慰。
剛剛從隆冬里爬出來的關中平原似乎還沒有睡醒,一臉的疲憊和干癟。樹木看上去都弱不禁風,遠處的山丘模糊得支離破碎,但卻更加突兀了。節後的人們顯出少有的厭倦和無耐,只有還未褪去s 彩的ch n聯和燈籠仍勉強延續著過年的氣氛,到處是一片通紅,像火,像晚霞。這時我倒覺得紅s 的確不可缺少了,它是中國人獨有的情懷。
列車在向暮s 逼進。大約過了四十分鐘,不,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有在意時間過去了多久,火車磨磨蹭蹭地停下來了。我將意識從往事、扒手、醉酒、斗毆種種雜念中收回來,便看到一個透著高古之氣的街市,原來臨潼到了,這是行進中的第一站。從車窗上望去,遠山松柏蒼莽,華清池羞答答地露出半邊臉來,宛如楊貴妃正在其中沐浴溫泉,讓人傾慕異常。別樣的情境,觀者不能不感嘆美貌和愛情對人的感染是何等深遠。
臨潼站並不大,趕來乘車的人也稀疏可數,但個個都柔情似海,走的和留的如作生離死別,臉上帶著哭相,眼楮熟桃一般紅艷。這其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當然是婚配剛不久,捧在懷里的兒子才一尺多長。在列車即將開動的時候,他出現在車內的窗戶前。從西安一路過來,車里擠成一團,他是怎麼在臨潼上車進而盤踞了這面窗口的,實在令人費解。然而更讓人震憾的是他與家人的道別方式。和正常的情形一樣,妻子已趕到車外的窗口下面,雙手舉著愛情的結晶,仿佛搖晃著一面旗幟。男人接過兒子,用他那粗裂的嘴唇猛啃,直到兒子呱呱地大哭起來。然後就輪到了妻子。那少婦個頭不算高,致使兩副情滴滴的y 唇距離較遠。誰也沒有料到,就在列車鳴笛開動的同時,男人一伸雙手,捧著妻子的腦顱,猛然間將車窗外面的母子提了起來,于是促成了壯烈的一吻。我真為他的力量感到吃驚,在那當兒我出聲地笑了。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態,但那笑聲只是對自己思維的敏捷而孤芳自賞,因為瞬息間,我竟為那感人至深的一幕起個漫畫式的名字,叫沉重的吻別。這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我為此興奮不已,甚至對勝地臨潼多了幾分景仰。歷史上楊玉環在此極盡風流,而如今它的市民卻依舊風情萬種。
正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列車唰地一聲穿入丘陵隧道,黃昏瑰麗的遠景頓然消失,車上的照明燈在這之前已經打開,于是呈現在面前的世界就只剩下一個狹小的空間,給人一種窒息感。這時我才發現,在我們這兩排座位組成的小單元里,坐著一幫全是不拘小節的男人,穿著粗簡。一看便知是一伙民工,看來他們在裝了一肚子油水之後,月兌去了ch n節的新裝,準備到外面大干一場,年終向老婆孩子捧回一包金子或一卷紙鈔。他們攀談著刺激的粗話,冒著濃釅的氣味,讓人不情願地回味起車站里的情形。
這種氛圍不知會延續到什麼時候。我對自己說,真倒霉!
乘務員蟬噪般的叫賣聲開始了。車上的擁擠和雜亂實際上已經有了緩解,看來在臨潼下了不少人,下去的大概多是到古鎮觀賞的,大年初始擠坐火車圖個安穩。剩下的乘客多半是要堅守在車上過夜的長途。所以他們必須自我調整,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座位或者能夠長久立足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