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多少人知道昨夜幾個探馬營的賤奴帶回了一個大唐王爺,所以第二天的早晨,鏡泊唐軍營地還是像以往一樣,各種呼喝聲、敲擊聲、咒罵聲、夯打聲交織在一起,乍听來生機勃勃、一派熱鬧景象。
可是事實上,在所有大唐帝國官民的印象里,鏡泊二字卻是令人聞之s 變的字眼,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個人間地獄所在,因為,歷朝以來,罪無可赦的重犯若是罪不至死,就會被發配充軍到鏡泊軍營,能夠活著從鏡泊回來的犯人,少之又少。
其實,真正死在鏡泊的罪犯在比例上來說,並不佔太多,大多數被發配的犯人都是因為各種原因死在了前往鏡泊唐營的路上。
當然,禁錮在鏡泊的犯人們,命運絕對算是淒慘的,男的編入各種苦役營,女的編入軍j 寮,但是,死在鏡泊也算是不錯的結局,起碼死後還有一席草席裹尸,埋到營外的墳地里去,然後軍中筆役在罪民冊上記上一筆︰某年某月某某人斃,葬于鏡泊軍墳。比起那些押送途中倒斃後被隨便拋尸荒野、不知所終的,畢竟要好上不少了。
鏡泊的得名,源于這塊邊荒谷地中難得的一汪水泊,常年不涸,水平如鏡,不知從哪一朝起,就圍著水岸建造了軍營,成為中州西北邊荒中最靠近北原的一個軍事要塞。
此時,鏡泊探馬營營地,一個僅能勉強遮風避雨的茅屋中,陽光從破爛板壁的隙縫里透進來,照在蜷縮在屋內一角的小七臉上,蒼白的臉s 在這絲陽光的照sh 下變得幾近透明。
小七牙關緊咬,雙眼緊閉,一對英挺的眉毛幾乎糾結在了一起,他雙手抱著頭,臉龐因為正忍受極度的痛苦而顯得有些變形。
「小七小七!」他身旁跪著一個看起來比他年紀還要小一些的少年,同樣亂蓬蓬的頭發下,面s 略黃、有些瘦削的秀氣臉龐上,一對大而澄淨的眸子里全是慌亂與心痛,他一邊伸出小手無措地撫在小七的額上、眼楮上,一邊語聲嗚咽地輕輕喚著小七的名字。
而腦中巨大的痛楚早已讓小七失去了對周圍世界的知覺。
痛!痛!極度的痛楚仿佛將他撕裂成無數碎片,腦海里漸漸出現一片無邊血紅,沸騰灼熱的血紅s 像燃燒的火焰一般不停炙烤著他,小七于是想狂嘶著奔逃,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我的聲音呢?痛苦中的小七模模糊糊地思考,終于,他想低下頭看看自己,卻發覺什麼也沒有看到,下方還是那片扭動著的血紅,血紅中有無數雙掙扎的手臂不停往空中無助而急迫地撈著、抓著。
我呢?我在哪?為什麼我能感覺到痛苦,卻看不見自己?小七的意識好像恢復了一些些。
突然「 !」一聲巨響傳來,小七聞聲努力向前方看去,看見遠方一團金s 的耀眼光芒從血s 中爆裂,沖天而起的金s 急速擴散,所有接觸到金s 的血紅都瞬間化作純白的虛無,于是那血紅中掙扎扭動的無數雙手臂似乎意識到什麼,變得更加急切慌張,無助而瘋狂地糾結、廝打。
小七盯著那團越來越明亮的金s ,幾乎忘了那撕裂般的痛楚,牢牢盯著那團因為膨脹正越來越近的金s ,他發現耀眼的金s 中漸漸出現一個巨大的黑影,黑影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終于,變成了一只遮天蔽r 的巨鳥形狀。
而此時,小七身邊的血紅正逐漸褪s ,他似乎也能感覺自己的意識也正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淡。
茅屋里,那個跪在小七身前的少年一臉哀s ,大大的眼中滿是淚水,他將小七的頭緊緊抱在懷中,似乎這樣就能幫他分擔一些些痛楚。
正在此時,屋內光線一暗,一個高瘦佝僂的身影出現在他們面前。
「唉,小七又發作了?」蒼老低沉的聲音來自這個走進屋來的老人口中,老人披著一頭散亂的花白頭發,被苦難與歲月磨礪得溝壑縱橫的臉上,依稀能夠看到一絲當年孤傲不群的風采,只是現在他變得有些渾濁的眼中,只剩下無奈與擔憂。
老人看著依偎在屋角的這兩個少年,緩緩伸出手去,他手中握著一管舊蕭,簫管上黃綠斑駁,看起來比老人的年紀還要大,管身光滑瑩潤,顯然是長久使用後的面貌。
那少年看到老人遞過來的長蕭,眼中一亮,急忙將懷中小七的頭小心地放在自己膝上,然後接過長蕭將一端含入口中。
簫聲清冽悠揚,沒有尋常曲子里的那許多起伏曲折,仿佛一條和緩澄淨的溪流,靜靜流淌在靜謐的夜空下,如果聲音也有s 彩,那麼,這個少年吹奏的簫聲,一定是近乎透明的。
于是,在這嘈雜的鏡泊唐軍營地的一角,奇異的簫聲悠悠揚揚地飄進許多人的耳中,听到簫聲的人們不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揚起皮鞭正要抽打苦役的監兵將揮舞的手臂緩緩垂下,這一刻,他想起兒時母親在床前哼的那首歌;舉錘夯打城牆磚坯的苦役放下了手中沉重的鐵錘,想起了當年共剪西窗燭的那人;正在磨礪長刀的戰士停了手,不覺想起自己村里小情人那冰涼而柔軟的小手……
清洗包扎好傷口,正躺在鏡泊唐營最高將領游擊將軍陸熊的榻上閉目養神的敖翼,耳中也听到了帳外低微的簫聲傳來,不由得一愣,又側耳仔細听了一下,確定自己的耳朵沒听錯後,喚進帳外正發呆的侍衛問道︰「營中何人在吹簫?」
「報王爺,應該是探馬營勞役左安在吹簫。」那侍衛笑著回道。
「探馬營左安?又是探馬營?」敖翼一愣,從榻上坐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道︰「噫!這蕭吹得倒真是不俗!」
「那是!」侍衛順口就回了一句,話出口才忽然醒悟過來,這麼接話可是大不敬的,嚇得急忙俯身低頭,可是等了片刻發覺眼前的這個王爺沒動靜,偷偷拿眼一瞄,忍不住笑了——王爺正听得入神呢。
那吹簫的左安並不清楚他的簫聲給鏡泊軍民帶來的震撼,他只是心無旁騖地吹著,自從幾個月前小七頭痛發作時正巧踫上他在吹簫,從而意外發現他的簫聲能減輕癥狀後,他就很高興自己能為小七做點什麼了,只是像他們這樣的賤民,是萬萬不敢明目張膽地吹簫的,平r 里只能偷偷跟著爺爺練習一下。
這次小七頭痛發作得非常嚇人,看起來竟然失去了知覺,左安慌亂之下居然忘了去隔壁將蕭取來,直到爺爺听見動靜將長蕭拿過來。
這時,深陷幻境中的小七有些痛苦迷惘地看著那金s 光芒漸漸接近自己,周圍的灼熱感百倍增加,終于意識到有些不對,卻惶然不知所措,正在這時,一滴冰涼的東西從頭頂滑落,那灼燒的痛楚居然減退了一些。
于是小七本能地想要仰面張口去尋找那滴冰涼,果然,一滴、兩滴……越來越多的涼意從天而降,同時他听到了一個非常熟悉愜意的聲音——簫聲?安安的簫聲?
「安安,安安!」小七驀然睜眼,入眼的,果然是安安那張含淚的瘦削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