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第一章荒原之石(1)
民**閥混戰的年頭,能活著的人就已經不容易了!石頭出生在1920年的前前後後,至于哪年哪月哪日就實在不得知曉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記得睜開眼就已經是別家人的農奴了。整日放牧或給牲口鍘草,也從沒有人與他好生氣地說過半句話,能听到與人有關的聲音就是皮鞭狂抽的嗚嗚聲,以及落在皮肉上的啪啪聲。所以從小害了不敢說話的毛病,一說話好像就會嘗到鞭子的滋味,漸漸嚇得喉嚨管子都縮了回去,細細的,偶爾能吃到東西,也沒有福氣享受了,噎得眼淚珠子直掉出來。漸漸的,至于說話那回事就連自己做夢都沒有听見過了,幾乎和草地里的石頭一樣,風嗖嗖地剮,草噗噗地削,幾乎與他無關,只有不吭氣的樣子。
受不到人的待見,何況除了主人的皮鞭子,幾乎見不到人。當然農場主使喚一只狗都總得有個名字,何況是一個活人呢。有一天,那老臉橫氣的主人視察時,牛靴子不小心踢飛了一塊石頭,便不耐煩的吼罵了一頓,可那踢飛的石頭就是沒有出一聲,連個得瑟都沒有,只是滾了幾圈就不動了。主人畢竟是主人,自有貴族的修養和機智,不可能整日在火爐旁抓羊肉,且也沒有那麼大的肚子,要不為什麼小農奴就是莫名其妙地挨皮鞭子的種兒呢?于是,主人跳上馬,由馬自個兒不耐煩地走,快到小農奴近旁時,他拿起鞭桿,像吃肉一般凶巴巴地指著,罵道︰「你他媽地就是一塊石頭,沒有的種。那就叫你石頭吧,往後,石頭就是你!」
鞭梢馬上呱啦抽在草地上,小農奴趕緊蜷縮在地上,連連磕頭,領受主人的恩賜。不知磕了多少頭,直到累了時,害怕地抬起頭,那馬上的主人已經消失無影無蹤了。他用破碎的衣袖擦了擦汗,起身向羊群走去。但這一天,對于他自己是一個特殊的一天,不管多麼卑賤的名字,但總算有了名字,有了像牛馬羊一樣可以辨別身份的名字。
他抬起頭,對著萬里晴空的藍天,咧嘴笑了笑,這笑有些害羞。
石頭熬著歲月,漸漸有了個頭,手和腳大了起來,不過有一點,他心里不高興,身子總和腦袋不協調,身子骨瘦如柴,頭卻有點大,像個黑羊頭。也確實如一頭「公的領頭羊」。雖又過去了幾年,但石頭還是不會說話,一看見人,膽子就裝進褲襠里了。時不時有一些兵蛋子路過,石頭就早早爬在草地里,臉死貼著地面,完全是一豎綹羊糞,沒有人能看見他,他也不敢看見任何人。好的是放牧幾年下來,石頭還是個活人,因為其他牧場總傳來放牧人慘死的消息。或許石頭天生屬于那種不見人煙的牛馬羊群中的一份子,屬于草地上空的野鷹保護的對象,屬于草地下面兔子和地鼠王國的看門人,還屬于一堆堆,一座座吸引山神的「石頭」。
不知不覺中,石頭的主人老了,石頭卻大了。石頭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大樹,使得他的主人開始不敢小覷了。石頭的主人由于命運的緣故,風光了大半輩子,成為一片荒涼中的風雲人物,吃了一輩子的肉,冷酷了一輩子,永不離身的馬鞭是他最信賴的伙伴,即便他的幾個老婆都沒有那樣的地位。有好幾個老婆,卻僅僅生了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兩個女兒的命運雖是出生在貴族里,但沒有享受貴族的福分,充其量不過像兩個女僕,和生出她們的母親一樣,很小年紀就學會了起早貪黑,一切圍繞著那個手握馬鞭的男人。而那位生出男娃的老婆地位就明顯不同了,生了繼承人是莫大的功勞,比整個牧場都貴重,她幾乎充當另一種馬鞭——內管家。可也不幸,這不幸是這個家族的不幸,男娃小的時候挺乖挺可愛,漸漸大了才顯出智障的毛病來,基本和一頭成年牛差不多的智商。這傻兒子的悲慘命運不止如此,不知哪一天給龍爪子捉去了(雷擊),女人們找遍了整個牧場也沒尋見一星丁點兒遺物。後來,還是他的父親找到點蹤跡,只是一個被燒焦了坑,頸項圈上麒麟殘留的一點點銅質渣子悲涼地焦化在泥土上。
這位荒原上的「獅子」絕望了,太悲傷了。對著那個坑,大哭了一場,回了家便一蹶不振。管事的那位老婆請了個獸醫(倒像個巫人)粗粗瞧了瞧,給出了一個不祥的答案,「快了,快了,時間不多了!」他迷迷糊糊沉睡了一段時間,也許還是不習慣久臥病榻的滋味,吃力地爬起來,喝了幾口馬酒,提著馬鞭去了牧場,拉著他的馬,沒有騎的氣力,馬跟在他後面,沉重地提起蹄子又放下,像位送葬的紳士。他的幾個老婆站在門柱口沒有表情地望著他,此刻,沒有人再會被他使喚了,她們壓了好多年的腰桿子突然直了些,輕松多了。雖然女人們對以後沒有了依靠更為憂心。
石頭一絲毫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因為他就是一塊不折不扣的石頭,這是主人給他的封賜,太陽出來和落下去,他就在牛馬羊群中不知疲憊和饑餓地干著,也從來沒有想過,假如草場沒有了,牛馬羊不再需要他了,他要去哪里。不是沒有時間可以思考,而是天生就沒有思考的腦子。他的主人早就立在石頭不遠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一個不會說話,沒有身世,沒有衣服,沒有食物,不知道偷懶,不知道冷暖的傻瓜,是他發慈悲收留了他,雖不知抽給了他多少馬鞭,但給了他一個可以活命的地方。而這塊石頭,就是硬朗,不免使他想起了他那個消失的兒子,不覺又想到自己的後事,該交代給誰呢?他的那些老婆,他覺得一個都不靠譜,想來想去,他不自覺地把目光凝注在前面那個就會干活不說話的傻小子身上。可他無法從骨頭里排除對石頭的那份輕蔑和貶低,甚至還有讓石頭陪葬的念頭。他如果將自己的後事交給一個農奴,那麼很難給自己尊貴的血統一個交代,害怕地下祖先們的鄙夷和羞辱。
然而,他又能把這件事情交給誰呢?他心氣焦急地涌到胸腔,逼悶地一口血從干癟的嘴巴里噴了出來,天好像馬上將塌下來一般,牛羊不覺地驚了起來,風在瞬間就變成刀子,戳進石頭的脊背,石頭急轉過頭,看見主人的窘態,馬上沖了過去,忘記他自己是下人的身份,趕緊攙扶住主人,想急問發生了什麼,卻結巴地開不了話,額頭上的青筋爆的發紫,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
他的主人此時還不能丟失貴族的面子,急忙掩飾,但身子不由他意識使喚,天一黑昏了過去。
主人醒來時,床頭只有這個不會說話的石頭,他歇斯底里地叫喊他的那幾個老婆,喊了半天也不靈效,頓時間,他臉上印出的失望慘狀,分明就是一只將死的落湯雞。突然,猛力地將石頭推倒在地上,發出狼一般的嗚咽,猛力擊打著自己的胸部,油膩的蓬亂的白發,被滲出的汗渣黏在一起,全部垂在前面,遮住了他那恐怖和絕望的眼神。但他發現窩里的金銀擺設被洗劫一空時, 地一聲,身子連著的腦袋像塊石塊豎在床上,蒼白的手在發抖。不多久,氣氛像夜晚的無人的墓地一般陰森恐怖。
石頭慌忙找來了木柴,不一會兒攏起一堆火。不一會兒燒開了一鍋水。翻騰了半天,找了塊布料,蘸上熱水,敷在主人額頭上,還把能蓋的東西都鋪在主人身上。石頭就這樣,一聲不吭,在主人身旁忙前忙後。石頭已經把牛羊馬趕進了馬柵欄,填滿了草料,因為他知道,跑里跑外是不可能的,更沒有想要對那些曾經留下的皮鞭印進行合理的報復。在石頭心里,對待現在病中的主人,和對待生病的牛羊馬沒有一點區別。他只要力所能及辦到的事,不生一點猶豫。
主人昏迷了好幾天,在這幾天,並不是安寧的幾天,卻如暴風驟雨,要不一會兒游兵散勇沖進柵欄里,明目張膽地拉走幾只羊或幾頭牛,要不一會兒北面下來的逃難者涌進來搶些食物或盆碗,砸碎的比拿走的多得多。更糟糕的是,主人的兩個女兒,也被劫去了。石頭天生膽小,只能像一只老鼠躲進主人的床下,由經外面的事情發生,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屏住呼吸,等待那些如囊取物的流寇或難民離去。
主人醒來,迷糊的眼楮比最近明亮了些,他一生粗橫耍慣馬鞭,一生是一頭冷酷的野獸。也許‘人將死,其將善’,用盡渾身的力氣,眼珠子睜得很大,對著石頭。時間匆匆過了很久,他的眼楮還是不肯松懈。石頭也唯唯諾諾地坐在床頭,看著他的主人。兩個人,像兩座對稱的雕塑,隔著一段距離,卻發生著諸多無言的關系。主人的眼角末,在長久地掙扎後,擠出來他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他的眼楮又由明亮變模糊了,那眼淚的聲音啪嗒啪嗒,一滴滴在滴。這一刻永久地留在了石頭的心中。
貴族的一生以那樣他往往不可以想象的方式結束,最後,被他侮辱了一生的低下層背著,葬到了他曾經已經相好的墓地。沒有墓碑,沒有墓堆,也沒有一個標示說明這里葬著一個過去的貴族。
石頭向著葬著他主人的地方,深深磕了幾頭。而後盤腿坐在那里,看著那個高大而不可能倒塌的巨人躺在黑暗的泥土里,他隱隱約約也看到了以後某一天自己的結局。此時的草原還是和他第一次觸模時一樣的美麗,只是偶爾听到吹來的風聲,有些哭泣,猶如一個賣身葬父女子的笛簫,沒有一絲希望,低沉地嗚咽。遠處草場上那些動物,誰死了,對它們都發生不了什麼作用,它們只對草地和天空有反應。主人死了,葬在一個以後誰也不會問及的地方,他沒有子嗣,有幾個老婆卻跑了,留下一個他生前不待見的男勞丁,真有點有始無終的感慨。
主人沒了,空空的草場沒有了主心骨,石頭害怕了,因為他的從前,都是在主人的馬鞭下生存的,習慣了皮肉之苦,而這鞭子就像一根拴住他的繩子,有一定的安全活動範圍,雖然受點苦。甚至,石頭的肩膀與現在就正在回念那一股股抽在身上刻刺的感覺,他知道,他的骨頭里不是賤,是受多了,麻木了,有一天,突然沒有了,反而不自在了。
石頭意識到剩下來的日子,就是自己了。幸好,主人的馬鞭沒有陪葬,石頭也喜歡這條鞭子,因為他自己是在它的冷酷教下學會了一系列生存本領的,包括跟牛羊馬的溝通,還有那廣闊無垠,神秘莫測的蒼天。
狂刮了一陣風卷風,連根拔起,主人一輩子的財產,所有的值錢的金銀元寶和首飾,就都落到了他那多年枕頭旁婀娜的幾個婆姨手里。窩里被施翻的一片狼藉,沒有首,沒有尾,佛龕里的神,被隨意性地扔了件衣服,給遮了起來,好像神自己蒙上的,也害怕給洗劫。好在去了的婆姨,來了的土匪,都沒有瞧上主人那些厚厚的衣物,整有兩大箱子,不過被翻亂了,像一堆等待處理的爛貨。而石頭從來沒有一件衣物,他活到現在,靠著是一張小羊皮和幾匹麻袋布,皮包骨頭的身體被那些玩意兒包裹的像一團肉,加之他天生的大腦袋。餓不死,凍不死就是石頭全部的意義,一根草繩攔腰圍截著,直到勒得喘上氣為止,若勒不緊,不是麻袋羊皮渙散地月兌落,就是餓的肚皮里直咕嚕冒酸泡。至于鞋,是早年主人扔給他的,剛接過手,沉甸甸的,以為就是鞋的分量,鞋筒倒過來,倒出一家子老鼠。老鼠是搬家了,老鼠築窩的那些碎毛雜草就分毫未動了,一雙燻死人的腳,外面用根草繩捆住靴筒,目的是保護好溫度。可不開竅的是,大熱天也那麼干。全部家當就這些,不論任何時候,都親身保護,夏天的時候,里面都生蟲子了,還披著羊皮,就生怕丟掉。
這回,滿堆衣物,沒有人苛責,也沒有了皮鞭的抽打,只要石頭願意,那些衣物都是他的,任何時候都可以輪換。可石頭清楚自己是下等人,沒有主人的允許,是不敢私自亂動亂模的,看到兩箱子衣物,石頭沒有喜悅的表情,更沒有那份佔為己有的想法,倒是生出幾分悔恨來,主人走的時候,也沒有穿了件像樣的衣物,而是根本就忘給穿了,匆匆就背出去了。而眼前這些衣物,有嶄新的羊皮和狐皮,有細滑柔軟的綿段子,有厚實的大紅毯子,有幾頂高寒的山羊帽,有幾雙牛皮造的高筒靴子,還有羊絨的護膝套,還有一些不知名目的布料。石頭挑出幾件最上好的衣物,朝著他主人墓地的方向,給火燒了,還燒了些紙隗兒,心里默念,祈求閻王老爺在地獄里尚待主人,給主人一口飯吃,把這些衣物轉交給他。罷後,石頭心里清明了些。
石頭開始收拾清理,找了塊布料,把那些剩的衣物墊好包了起來。房里已沒什麼剩余的東西了。在主人死之前,他是沒有資格踏進包里一的。主人雖是一個蒙古貴族,但畢竟處在不太平的年代,若真和平無戰亂,又何必在這荒無人煙的草地搭帳安家呢,而且從西北卷來的黃沙,還經常叫人哭笑不得。主人沒有丫鬟,那後來生的兩個女兒,純因為是女兒,才干家務,挑重活的。這是土地上的規則,即使在羊群里,公羊的地位是要比母羊高很多的。在一定時候,女人,尤其生不出兒子的女兒,那命運注定比黃連都苦。石頭是主人撿來的,打小就在主人家羊圈里生活,自然是主人的奴才,性命就像葡萄架子上的葡萄,隨時由主人摘取。雖總害怕主人殘忍的皮鞭,但離開主人的施舍,沒有了主人的牛羊馬,石頭恐怕早就橫尸荒野,變成一群螞蟻的餐肉了。在石頭從來不曾表達過的內心里,是在乎主人的,主人對待他的一切態度都是合符主人的尊貴地位。
石頭下了一個決定,要為主人守三年。為了報答主人的賜予生計的恩情,也為了那些和他一起日出而出,日落而歸的牛羊馬。但他不想住進主人的房里,他要趕著牛羊馬另擇一塊草地,不過盡量離主人的墓地近些,而且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主人葬在何處。在這種不消停的年代里,稍微高貴的人死後,基本有秘密下葬的慣例。這點,石頭是懂得的,他放牧十幾年,經常看到一些墓地被盜掘,他還有一次不小心掉進墓穴里的經歷,因為長的老高的草,似乎一切平靜,誰也不會疑心會有一個天然的陷阱。而這方圓幾百里的地方,是會有人窺欲主人的一舉一動。事實上,主人入葬不僅沒有帶走一點金屬,就連一件外衣都沒有穿。石頭平時雖是一塊既傻又硬的石頭,可在這個關頭,他還是留了一手,不使任何人打擾主人的安息。
石頭用木棍子挑起那包衣物,懷里揣了幾串已經在柴火里燒熟的羊肉,把主人遺留的皮鞭和水袋子,一左一右,掛在腰圍上。跪地,向主人過去住過的地方,磕了三頭,又向埋葬主人的地方,磕了三頭。騎上那匹主人生前的愛馬,吆喝著一群羊和幾頭牛,向一個有著悠久傳說的地方去了。
而此時,已經是深秋了!
草原的深秋,只要天公作美,就是美麗的天堂。一望無際的草原,深黃的草尖兒,在太陽的映襯下,像金碧輝煌的皇宮,氣勢宏大,並深不可測,而且還不是人間的帝王家,因為這里沒有金黃的琉璃瓦,沒有勾心的斗角,沒有咧嘴的獅子頭,沒有安詳的麒麟,沒有深邃森嚴的紅牆,這里是一抹深黃裝色,從眼前飛向久遠,金光迸射,撩起一層層出神入化的弧線,霍霍向四面八方牽去;這里住的天國神仙,各個神通廣大,各個慈悲善面,附在草毛子上,無憂地舞來舞去,還搖動颯颯的風鈴,也豎起毛茸茸的耳朵,貼在馬肚皮上,偷听它肚里的聲音;這里是內陸深處最耀眼的海洋,蘊藏著多麼豐富的寶藏,停泊著一艘艘駛往他國的金舶,金帆正抖擻上揚,各色香料和馬女乃酒向天神進貢,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心善的地方,一滴滴蘸上,一滴滴揚出;這里是鳥語花香,牛羊馬成群的國度,扶住翅膀,收集歌聲,淹沒蹄子,拍打肚皮,一切慢悠悠,猶如沉睡的中午,美夢連連,餓不著,凍不著,綿綿地躺在金色的地毯上;這里是地球的額頭,平平的,不會在乎突兀,不會在意緊鎖,更不會蒼老,只有舒暢,一杯杯蒙古的烈酒,通便全身,不會迷糊。石頭和那牛羊馬,十分符合這里的角色,石頭自己不知道身世,不知道具體年歲,但他有一點堅信,他是一個蒙古人,是草原護佑下的孩子,他從來沒有學過騎馬,但那一套動作,就在他跳上馬時,骨頭就自如起來了。他過去,總挨馬鞭抽,現在手里揮舞著馬鞭,像舞動著他自己的胳膊一般,嫻熟的超出想象。馬兒狂奔,馳騁,他和馬兒是一體,幾乎把他這麼多年的膽怯和單薄全部踩進泥土里。他的臉興奮地通紅,張開雙臂,任由髒兮兮的長發往後飛飄,對著深秋的太陽和草地,他喝醉了,彷如第一次觸模這美麗的天堂。馬兒,嘎達嘎達地拋蹄,也像自由的神一樣,幾乎石頭想要的,馬兒都在想,而且極具天才般的演技展現和抒發。那些羊兒,牛兒,被暖洋洋地太陽撫模著,都無拘無束地偎在草地上,閉著眼楮,呼吸均勻,一動不動,毛絨里的虱子大軍逃了出來,躲進泥土里尋求庇護。這些牛羊,還顧不上享受那豐厚的草場呢。
石頭忘記了過去遭受的一切,盡情地陶醉在他發現的草地,從他心里相信,這是他的家園,不會被任何意外打擾,更不在乎他自己那不由命的身份。無意間,他開始主宰自己的生命。可以想像到,草原過去也是美麗的,可那時候,石頭對待任何事物純是一塊石頭的感覺——麻木,沒有表情。過去,他沒有膽量和資格去跟草原說話,甚至在牛馬羊群間,都是小心翼翼的。
人即便真是一塊堅硬的石頭,都天生具備神秘的原始情感。也許是從父輩那里遺傳來的,也許不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必須不可違背地相信︰人的情感世界遠遠深于或高于他的物質世界。人的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賣了,甚至連骨頭都可以賣了。但不能的是那情感付諸的靈魂。萬惡萬劫的靈魂還是賣不掉的,最多是自作自受了。听說過賣肉的,糟蹋靈魂的,卻不見得賣情感的。有出賣情感的人,那也是自己戲弄了自己,著實還是賣不出去,受用了別人感情的人,也不算買了。于是乎,人總是有實體和虛體之所在的,實體多半是那些吃喝拉撒看得見,模得著的。而虛體只能是自我的體驗,或超出自我更高的體驗。情感就是迂回在本我和自我之間的弄潮兒,也能牽動人的身體反應。但肯定而毫無懷疑的是,一個生存的土壤多數決定了一個人的情感。貴族世界的物種,就很難以下等世界的情感看待下等人。同樣,下等世界的物種,也難以明白貴族們的那些花花腸子。
石頭突然迸發出來的情感,源自放牧的草場和那些牛羊馬,還有那月復空的肚皮。他的情感注定是小心翼翼,不張揚的。他天生遇見人就害怕。恰好,石頭總能逃離人的世界,當主人死去了,他內心隨著一陣恐懼後就自由了。他跟牛羊馬偷偷的傾訴,可牛羊馬並不明白。而牛羊馬的痛處,他也不會明白多少。長期這樣,石頭的性格成了復雜的矛盾體,想找個人說話又害怕,和自己說話又不相信自己。慢慢的,他成了一塊石頭的性格,細細挖掘,會容易發現內部正在劇烈而高速地質變,而粗魯傻愣的外面,似乎就是那麼一塊不開竅的石頭。
終于,石頭的心聲,整個金黃色的草地給听得一清二白,但它不會告訴那羞澀的石頭。美麗的東西,就是那麼一瞬間,對于人類而言。草原的深秋一天天變得泛黃,風夜變得更加涼爽起來,天變得吝嗇起來,還沒有捉到什麼感覺,一天嘩啦就過去了。
人和牛羊馬都能感覺出一份緊迫感,石頭磨快了刀子,蹲在草場里,一天到晚飛刀攏割,還要捆扎,再一捆捆扛回羊圈附近。這是為了過冬的防備,草原的冬天殘酷極限,如果沒有吃的,不多久就要凍死,而且大雪掩埋了草皮,加之寒冬的侵襲,地上的草皮好像被大雪囚牢了一般,牛羊馬是沒有法子喂飽肚皮的。石頭不僅要堆積草料,還得找尋干木柴,也是為了過冬。草原到處是草,但樹木很少,要走很遠的地方才能找到一片片森林,那里又是馬賊和土匪出沒的地方,只能憑運氣。扛回來的柴,還要劈成很短的一截截,堆在帳篷里的四周,一為了方便,二為了抵寒。光燒木柴是不夠的,還要收拾牛羊馬糞,用手堆在帳篷附近,像主城下一座座為了防御的輔城。這些糞便就是為了冬天取暖,很耐燒,只是一股股嗆鼻的騷臭味。可是在草原,早已習慣了這種味道,這種味道還能抵御野獸的襲擊,保護人和牛羊馬的安全。
牛羊馬也抓緊的啃草,不像以前吊兒郎當,左顧右盼了。過些時日就羊肥馬壯牛健了,毛都長的很快,和人覺得冷加衣物一樣。無論是催隆肚皮,還是長厚皮毛,都是為了對付那個嚴酷的冬天。
漸漸地,遼遠的西北風大軍,已經進入草原,帳篷上的馬頭旗嗚嗚被抽打著臉,像東南方向躲藏。太陽停留的時間明顯少了,又加之陰綿的秋雨,灌得草原一片沼澤王國,人和牛馬羊都不敢走近深處,如果陷進去,是沒有辦法掙月兌出來的。只能將就在深草邊緣打野食。石頭忙的幾乎腿腳不進窩,不是扛柴草,就是修理柵欄。他挖了個相對低于草皮的大面積坑,周圍利用四處找來的粗木棍支起來,搭了個草房,這樣牲畜在里面不受凍,好過冬,尤其小羊羔,小牛仔,小馬駒。搭草房,需要草料和草皮的量巨大,幾乎是爭分奪秒,白天割草摳皮,晚上借著皎潔的月色趕工,先用稀泥把草和草皮整成一塊塊,等有了干澀,再由房頂一塊塊排列下了,還不能過重,怕木棍承不住。房子整體太重了,冬風猛來,便瞬間傾倒。長年的放牧生活,已經練就了一身過冬技巧,而且在石頭心里,牛羊馬遠遠比他自己重要。帳篷由于風吹日曬,早已被撕破幾個大洞,他都沒有功夫修繕。
當太陽落到地平線上時,映紅的余光,讓這個草地紅遍了一回,遠處像殷紅的鮮血,漸漸涌向那一輪太陽。這時候,石頭抬起身子,直了腰,放下手中活兒,兩只手叉在腰間,靜靜地看著那太陽謝幕的一刻,反射在草地的余紅又映在他臉頰上,使得黑黝黝的眼瞳微開著,像在笑一般,還舒展了眉宇間的皺紋。
是啊,一個玩兒命的深秋,該結束了。石頭終于順了一口氣,他已經把一切打點好了。此時,他很想喝點酒,快一個月都沒有踫酒了,不用說喝酒,連幾頓熱飯都沒有。
夜晚的草原,絕對是出奇的熱鬧,這是草原的魅力和魄力。當空皓月明通,整個草場一片清明,野狼站在山谷地的高亢處對著月亮情有獨鐘地嚎叫,不是一匹,而是一個家族或幾個家族。狼嚎像孩嬰的嘶啞的哭聲,遍布空寂的草原,使人毛骨悚然,一身雞皮疙瘩冒了出來。而石頭已經听透了狼嚎的聲音,他沒有害怕什麼,每每野狼嚎哭的時候,他也不自覺地抬頭望著明月,似乎若有所思,耳朵听出了淒苦,寒嘆。經常有一種疑惑在困擾著石頭,狼為何總在月明時,集眾對月嚎叫呢?——是天生獨有的情結嗎?就像自己天生不知道娘親嗎?他在草原這麼多年,好幾次跟狼群狹路相逢,狼的眼珠子在夜色里,是藍綠色的,根本看不見它的身影,只見一溜溜藍綠色的斑點在不遠處晃來晃去,像鬼燈燈,可又比鬼燈小,漸遠漸近,一群狼只圍著石頭和他的羊群,羊群像丟了魂似的亂竄,不過都在他的控制下。石頭平時是膽小鬼,面對狼,心里卻沒有一絲害怕。在他眼里,那群狼跟這群羊沒有什麼區別,也不會想到狼會凶殘地刁去羊羔,甚至可能還會吃掉他自己。他總是不緊不慢地握著鞭子吆喝羊群中的領頭羊。而那些狼,也總不發起沖鋒,只是低著頭,撕裂著嘴,夾著尾巴,圍著羊群繞來繞去,大概繞了四五圈,便有一匹狼對準長空一呼嚎,其他狼就跟著它向黑暗跑中去了。這種情形出現過好幾次,卻依然安然無恙,放牧時多少只羊,回來時還是多少。石頭也從來不曾擔心遇見狼的問題。
狼和月亮之間的神聖,就像石頭自己看待草原上護佑他的神靈一般,他听到狼對月嚎叫時,神經是亢奮的,他也會專注地望著月空。也許是一個揭不開秘密就存在于狼、月亮、石頭之間,只是石頭還處于愚笨階段,看不透自己的過去,也弄不明白他憑什麼不怕狼和狼不攻擊他。而且自從石頭遠離主人的牧場,牧遷至這里,幾乎每天夜晚,狼群都在附近嚎叫,也從來沒有發生過牛羊馬丟失的事情。這幾乎成了慣例,甚至有時還能在帳包腳下發現狼爪印,猶如三瓣梅花,不在一條線上,時有時無,沒有一定的規則,就是證明狼光顧過。而石頭通常睡的不死,放牧人有一種本領,即使睡覺,也能感覺到羊群里的動靜,可是他卻沒有發覺,連牛羊馬群那麼敏感的牲畜都沒有引起騷動。
石頭自己也常常夢見一只老狼,灰白色的,身上鋪著銀光,狼毛垂著披在它的背上,走起路來,後脊上的肌肉一前一後挪動,尾巴被截取了一截,大概是征戰的見證。這只狼總在夢里竄來竄去,還前腳扒拉住石頭的頭,伸出舌頭,**石頭的臉。也總在這時,石頭就狂喊的驚醒了,大汗淋淋,像大病了一場似的。值得離奇的是,同樣一個夢時不時總出現,沒有其他的什麼類似的串聯。石頭反嘲自己是听狼嚎多了的緣故。
當然,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石頭徹底相信了自己的命運與狼有關,尤其是前生或主人撿到他之前。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烏雲淹沒了月亮,草地和山川披上了無際的白絨,人和羊群像這白絨里一點沙泥,一動彈就會深陷到迷途中,雪愈下愈厚,已經漫過了人畜的膝蓋,中午時分就給困住了,直到晚上雪還沒有停止,而且下成了鵝毛般的雪花,噗噗地落下來,有的小羊羔已經快埋在雪堆里了。氣溫急劇下降,落在眉梢和胡子上的雪花,伴隨著哈氣凍成了冰晶,人能感覺到臉龐快要裂開了,手和腳已經漸漸麻木,僵硬起來,尖部明顯有刺骨的感覺。體溫也在漸漸下降,加上肚皮里並沒有多少食物。
而羊群是一個協和體,小羊擠在里面,老了的公羊和母羊擠在外面,羊頭不約而同地朝里,露在外面。稍不留神,就只能看見雪堆,而不是羊群,那些羊群的體溫也是急劇下降,四肢全部插在雪層里了。
目前這個地方,正處在山口,山名叫二狼山,這里長年雨水充沛,使得草比較茂盛,一般在平日,即便有積雪,草還是能露頭,在這里放牧,牲畜像是享受美餐一般,可以吃個飽和。冬儲的草料,只能圖在雪水時節有個添補,是無法跟長在草地里的冬草相匹敵的。因此,冬日只要一有好天氣,還是要出來放牧的,說不準還要去相對遠的地方。這次就踫上了,上午的時候天氣還好,沒想到很快就陰沉了下來,中午開始沙沙地下起來,傍晚時分就瘋了,好像是直接傾倒下來的,一會兒工夫就抹平了膝蓋。羊群又剛好停擺在二狼山口,如果現在還在二狼山里,照這樣的雪勢,那絕對要困死在里面。就是白天雪不下了,也出不來了,因為這二狼山口只有一條便道,很陡峭,又狹窄,且有幾丈高,下面是亂石堆。即使好天氣,靠山羊的本領,都是過了一只過一只。山峭處是過來了,可就困在這山嘴下,狂風卷起雪,狂猛砸來,人和羊都招架不住,嘴里都是雪沙,好像是老天故意作弄似的,整個風雪都是沖過山口,直接劈下來。
石頭並沒有多為自己考慮一點,還是焦慮地擔心他的羊群。毫無疑問,如果熬不過今晚,包括他和羊群就要被凍死在這里。他極力讓自己心靜下來,默默祈求山水神和草神,希望讓羊群熬過今晚。雖然是二狼山,但沒有狼的嚎叫,只有死神慢慢在無情臨近。風雪是絕對無情的,已經埋在大腿上部了,石頭旁邊的羊群已經看不見了,不過時不時還能稀疏听到羊叫聲,石頭心里自我安慰道,「這也好,雪里還是比外面暖和,不像自己鼻子都掉下來了。」——「只是不要披太厚了,空氣若裝不進去,就麻煩了,怕是熬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