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白花蛇
父親對我說他小時候是班里的小霸王,帶著一群小子上山下河,無惡不作。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里,胃里的饑餓感並不能阻止孩子們的活潑好動。每當坐在碾盤上的父親眯著眼楮說完他這一切的時候,都會嘿嘿的笑幾聲。歲月,仿佛只帶走了表面的青春,並沒有帶走童心。
父親小的時候最常干的一件事就是挎著籃子別著彈弓,跑到離家三十好幾里外的大山里去拔兔草打麻雀,和父親結伴而去的是外號叫做吊冰棍的同村李福壽。父親說之所以叫他吊冰棍是因為他的鼻子一年四季淌著鼻涕,是一個大鼻涕鬼。根據父親的描述,我描繪出一個人的模樣︰冬天穿著袖口油光光的肥大黑棉襖,雙手揣在一起,兩根晶亮的鼻涕就像是梁上的蜘蛛,蛛絲時長時短,偶爾用那髒兮兮的袖口再蹭一蹭鼻子,蹭得滿臉都是。當我把這些想象的說給父親時,父親大笑不止,模著我的頭說現在的李福壽就是你小時候經常跑去的那個小賣部的店主呀。我想了想,百思不得其解︰怎麼會是他呢?
小的時候我經常跑去村南的小賣部買一兩毛錢的糖果。當穿著整齊的店主滿臉堆笑的沖我俯來,從一大罐花花綠綠的糖果罐里掏出糖果時,我感覺他是世界上最整潔和藹的人。我根本想象不出他小時候竟然會是一個大鼻涕鬼。時間的變革,往往會使人出乎意料。
父親還說他作弄他漂亮的女同桌的事,說夏天的時候故意把蜇人的毛蟲放到她即將坐下的板凳上,蟄得人家兩腿浮腫。還有一次,父親偷偷把同桌的黑色長發辮拴在了板凳腿上,當同桌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一下子帶翻了凳子,全班同學都哈哈大笑。父親說無論他怎麼捉弄她,她都不會哭,所以更加肆無忌憚。抽別人的板凳,在身後點爆仗……但是有一次她卻哭了,僅僅一次。
父親回憶起來的時候,臉上沒有了笑容。父親漂亮的女同桌在外號四起的四年級依舊沒有什麼外號,她完美得讓人想不到也聯系不上任何詆毀性的名詞,但是有一天,這個情況改變了。那是暮春。後窗外的桃花紛紛揚揚,有些淡粉色的花瓣甚至乘著風飄到臨窗同學的桌子上。教室里的氛圍比較安靜,安靜到曖昧。老師坐在講台上靜靜地批改作業,同學們安靜的做著習題,沒有人說話。就在這樣一個明媚的上午里,那個漂亮的女同桌因為想上廁所卻不敢給老師說尿了褲子。當時父親發現,扯著嗓門大喊了一句︰你尿褲子了!全班同學都回過頭來往這看,老師也抬起頭來扶了扶眼鏡。隨後,全班同學吐血般的大笑。父親那個漂亮的女同桌「哇」的大哭起來。
後來,那個女同學參加了宣傳隊,她唱歌唱得極好,跳起舞來輕盈得就像是初夏的黃蝴蝶,但是她一上台就想要撒尿。有一次她在舞台上跳著跳著,就捂住肚子蹲下去,所有人都看到她腳下的一灘液體。再後來,有人給她起了外號︰小尿桶。被人捉弄,被抽凳子,她都沒有哭。當她背負這個屈辱性的外號的時候,她失控的哭了。現在想想,那個外號盛行的四年級,我們都在挖空心思聯想一些和別人缺點相符的詆毀性或侮辱性的名詞,並且以此為樂,不知疲倦。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是班上公認的小美女︰松。我和她經常手牽手的在校園里跑來跑去,每次考試都是我第一,她第二,沒有例外。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們在那個幾乎人人都有外號的階段里,我們卻是一個例外。我們小巧可愛天真,看上去那麼完美。兩個人長得可愛,成績優秀,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有一天班上總喜歡給別人起外號的男生蹭到我們眼前說︰你們兩個還沒有外號啊,讓我想想。當時,因為他經常給別人起外號,所以沒有人敢惹他,生怕口舌的侮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松嚇壞了,說我不要外號,不要。我擋在她的面前,瞪起眼楮來說︰蟋蟀,你敢亂來,我就一直叫你這個外號。他一愣,吃驚于我的反應和聯想能力,因為他名字的諧音就是蟋蟀。蟋蟀突然嬉皮笑臉地說︰開個玩笑而已,怎麼當真了?但是「蟋蟀」這個外號卻被旁邊一個叫「豬」的家伙听見了。于是那個男孩的外號就被大家叫開了。有很多被他起外號的人報復性的每天把他的外號叫得很響。後來,蟋蟀報復性的將好友松的外號起成了「瘋子」。松傷心的哭了,哭得那樣真切。在那個容易認真的年紀,這種詆毀性的玩笑是開不起的。
為了出這口氣,每次見到蟋蟀我都會在他的外號前加一大串前綴修飾詞。他氣得要揍我,但是旁邊的同學就會更加起哄。他拿我無可奈何。那真是一個鍛煉聯想能力的年齡。誰也沒有想到,到最後我的外號竟然起源于一件衣服。我有一件大紅色的襖,領口和袖口都瓖著白黑相間的毛絨,看上去很溫暖的感覺。有一天,我們在課外閱讀課上學習了《李時珍捕蛇》這篇文章,文章描寫了李時珍捕白花蛇時的驚險刺激。下課後,蟋蟀沖了過來,說︰看你的衣袖,花邊好像白黑相間的白花蛇,以後我就叫你白花蛇了。當時我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開始歇斯底里的拿外號辱罵他。可惜,外號還是傳開了,並且以訛傳訛。蛇在當時代表狠毒,狡猾,當時有人多人不認同這個外號,後來也就人雲亦雲。
白花蛇這個外號伴隨我讀完了小學。上初中前我很緊張的看了看花名冊,還好小學同學不多,我可不想再把這個外號帶到初中。果真,初中的時候所有的外號都淡了,忘了。到如今,外號只有親近的人才能喊,這仿佛成了一種朋友間的特權。我們學會了禮貌,學會了偽裝,偽裝成我們很有禮貌的樣子。其實,內心深處還是保留著那個最初搞笑直接的外號。再後來,親近人之間多喊昵稱,偶爾起個外號,別人也會說你真幽默,敢于自嘲。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直面缺點的勇氣反而越來越少,只是自己缺陷的勇氣更是越來越少。小學時期的外號大多和自己的缺點聯系在一起,有些人在經過努力之後,竟然把缺點變成了優點,這樣反而是對起外號的人造成一種嘲弄。
不管怎麼樣,有人因為一個外號懦弱的哭著,鬧過,有人因為一個外號,變得更加強大,優秀。但是在那個小學四年級,還沒有學會不屑和偽裝,所以那些直擊缺陷的外號日夜相伴,並且督促自己面對或是逃避。人長大了還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得到了很多,丟掉了很多。那些得到了的會更好偽裝內心的缺陷,那些失去了的恰恰是直面缺陷的勇氣和直白。
現在,我們身上的缺陷自己不承認也不讓別人說,當然,別人也不會說——
《小鎮童年》中的《白花蛇》,講述作者小時候給別人起外號的搞笑,後來被因為一件衣服被別人起外號「白花蛇」。小學四年級,起外號盛行的年代,因為一個外號,有人哭過,有人鬧過。孰是孰非,現在都一笑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