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蕊跟著沖到門口時大吃一驚,她掃了一眼地上觸目驚心的血跡,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直到裴慕白怒吼的聲音穿刺而來︰「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他鉗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只覺連骨頭都會被捏碎。
宋蕊怔怔看著躺在床上,面上無一絲血色的蕭笑,匆忙對上裴慕白憤怒的雙眸喃喃道︰「我……我先給她把把脈。」
***
蕭笑在那日昏迷之後的第三天便清醒了過來,她尚未見到裴慕白的人,自個兒已經身處一座陌生的梨園之中,身邊照顧的也僅只有桃夭一人。而賜婚聖旨的消息,她則是在醒來的第五日才知曉,以及關于睿王妃暴斃身亡的消息。
「用我的。」宋蕊話音方落,裴慕白已經撩起衣袖,伸出手臂。
「這里,其實本就不屬于我,我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也是時候該尋找回去的路了。」
裴慕白瞳孔中有什麼碎裂開,逐漸黑不見底,他抿緊了唇道︰「只要你可以接受,隨你怎麼想好了。」
而北周那邊所兌現的「嫁妝」一說,則成了黨派倒戈的關鍵所在。要知道,鐵騎一萬,汗血寶馬一千,那是多大的財富,若是用在軍事上,用不了幾年的時間便可以擴大至上十萬兵力,即便是拿下一個小國也不在話下。所以,這場婚禮便倍加矚目。
宋蕊眸中有沉痛一閃而過,她壓住裴慕白拿匕首的手搖了搖頭道︰「血液也分合與不合,你的,不行。」
宋蕊低下頭,半響之後緩緩抬起自己的玉手,撩起衣袖,眸光閃爍道︰「我的可以……」
她抬起頭來看他,目光灼灼道︰「以血補血,重能取人性命,如若我當真救了她,你拿什麼補償我?」
蕭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繼續奔走,卻終究是力不從心,一個不小心竟從疾奔的馬上摔了下來。
眼角有些濕,蕭笑緊了緊身上的包裹,偏了身子,打算從另一側避開他走過,腳才剛剛挪步,身子卻已經被他喚住。
為何明明是她贏了,心里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呢?
她故作輕松的對他揮了揮手,一轉頭,馬鞭狠狠抽在馬背上,馬兒吃痛,飛一般奔了出去,她的身影便隨著馬兒的奔走起起伏伏,最後在轉角處消失不見。
看向身後再也看不見的梨園,蕭笑驟的收起笑容,心中喃喃。
桃夭拿著外袍從屋內出來,躺椅上靠坐著的人依舊怔怔出神的看著院子外那片黑漆的天空,不發一眼。
「拿掉孩子?」
鼻尖又酸了,她趕緊轉了個姿勢抬頭望天,等到終于憋回了眼淚,她唇角一曬,像是恢復了好心情般拍了拍馬兒好背道︰「來吧,我們就當去旅行一次吧,反正我有這輩子花不完的錢,夠我們周游世界一番了。」
宋蕊急急走到床前搭上蕭笑的脈搏,覺出指月復下跳動的力道一團亂且微弱無比,大驚之下,她急忙探上蕭笑頸脖上的脈搏,又查了她的瞳孔,隱約听到什麼聲音時,她轉頭一看,不由大驚。血居然透過棉絮滴到了地上。
她要投宿的客棧,是偏遠郊區的地方,尋常少有人來,站在櫃台打瞌睡的小二,一見到碎銀子聲,眼楮立刻就亮了。
「好,我答應你。」
可是就算新婚之夜待在這里又如何,他終究已成了別人的夫婿,而自己,早成了無關緊要的「姑娘」。
宋蕊被他逼得退至床角,當後背抵上床榻,無路可退之際,她驚慌的神情這才有了緩解。深吸一口氣,她看著裴慕白,承認道︰「是我做的又如何,若不是你突然到來破壞了我的施針,我完全可以讓她沒有任何損傷的拿掉孩子,她而今的一切是你造成的……」
「是啊,而今,留在他的地方又有什麼意思?」蕭笑應了一聲,眸色再次看向前方的黑暗,桃夭跟著抬起頭,明明什麼都听不見,她卻似乎隱約听到了來自王府的吹鑼打鼓聲。
一個月半月前,皇後計劃失敗後,太子被廢。大病初愈的皇帝痛心疾首,才好了不過半月又病倒了下去,朝權徹底交給了齊王,睿王,晉王,三位王爺處理,而之前本因和親而來的宋蕊公主卻在那時突然提出挑中了病愈的睿王為夫婿,皇帝龍心大悅,立刻頒發賜婚聖旨,命二人在一月後完婚,也就是在那時,睿王府中忽然傳出睿王妃暴斃的消息,右相蕭林立痛心疾首之余,皇帝為安慰于他,將他提為右相,官居正一品,替換原本的右相毓鴻天,如此一來,皇後一黨的毓家便算是徹底連根拔起了,而蕭家則開始逐漸掌控朝權,身為蕭家女婿的晉王與即將迎娶北周公主的睿王便成了皇位最有可能的繼承者,朝堂局勢,一時大變。
「不可能。」裴慕白冷哼一聲,看著她,眸色突然變得陰郁起來,逼近她,「我還沒有問你,她為何會如此?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流這麼多血,而且還是從嚇體流出,別告訴我是她自己不小心受了傷,你知道的,這個借口太拙劣,我根本不會信!」
來人一襲火紅長袍加身,束發的絲帶亦是同色系,衣服的襟口與袖口處全部紋繡了龍騰,腳上踏的是一雙黑色的蟠龍長靴,這樣的裝束,是蕭笑從未見過的,只覺得他整個人看上去霸氣又俊美,無可挑剔。再看他滿身雨露,一臉疲憊的神情,不難猜出,他定然在這里立了一夜。
她僵直著身子,只覺全身各處都疼,卻無心去理會,只是躺在地上一個勁兒的哭,馬兒奔出老遠後,卻又折身返了回來,在她身側打轉不走,蕭笑見狀,心中愈發難過。
她知道她定然是向他報信去了,心下覺出幾分好笑。
桃夭听到她低笑的聲音輕輕傳了過來,像風般輕柔,又似海般沉寂。
「桃夭,明天,你便回去吧,我這里不用人伺候了。」她對著黑暗突然開口,桃夭一驚,急忙蹲到她跟前道,「為什麼啊?是不是桃夭哪里做得不好?」
風打在臉上,刺裂的痛,蕭笑拼命的揮動鞭子,好似只要馬兒在走,便沒有人能看出她的狼狽。
裴慕白這才松了手,眸里的怒火卻未散去。
「你也看我可憐是吧?可我沒覺得自己可憐,不過就是被人甩了,但我好歹拿了分手費不是,也不枉費我白白當了別人半年多的媳婦……你噴什麼氣?你可是別人送給我的,告訴你,從此以後,你可絕對不許朝三暮四,否則,本姑娘一定甩了你,而且甩你之前一定要狠狠痛扁你一頓。」
蕭笑終于低下頭來看她,眸色黑漆的搖了搖頭道︰「沒有,你做得很好。」
她沒心沒肺的哈哈大笑了幾聲,揮動鞭子,馬兒立刻便在道上疾奔起來。
她繞過他雕塑般的身子行至馬前,一個翻身便躍了上去,動作利索敏捷,道不見絲毫遲緩,睿王抿緊了唇瓣看她,蕭笑已經牽著馬,繞原地轉了兩圈,滿意的輕笑道︰「這馬倒是不錯,那便有勞睿王爺費心了,再見!」
裴慕白始終僵持著身子立在原地未動,待她的身形再也看不到了,他捏緊了拳,眸中的神情反反復復。
蕭笑低下頭來眸光跳躍了下,面色隱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好一番緩解之後,她終于能順利呼吸,抬起頭時,卻看到裴慕白看著床上的蕭笑怔怔出神,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站起身,盡力與他保持距離。
「王妃……」她下意識喊出聲,卻又為自己的失言,內疚得說不出話。
「這個稱呼,我幾乎都要忘了。」
酉時過後,寒霜下的梨園了無生機,光禿禿的樹干上,是厚厚的一層冰露,就連院子里的躺椅上也結了一層霜。
桃夭嘆口氣走過去,手指觸到她凝了霜的冰冷衣衫,心疼的將外袍給她裹緊後小心翼翼道︰「姑娘,你身子才好不久,還是不要這樣整夜整夜的坐著了,回屋吧!」
裴慕白眸色瞬間變得復雜起來,沉凝看她︰「你要什麼?」
看到宋蕊面色慘白的轉過身看自己,裴慕白心神大亂︰「你倒是趕緊給她治!」
「桃夭……」蕭笑打斷她的話,蒼白的指尖撫上她的發,專注的看著她道,「真的謝謝你照顧了我這麼久,可我決定了,明天就離開這里,所以,你不用伺候我了。」
明明是問話,可是桃夭卻知道,那根本便不需要自己回答。
他提了水正要往外走,卻忽然被蕭笑叫住,小二立刻點頭哈腰道︰「客官,您有什麼吩咐只管說。」
十一月初八,立冬。
蕭笑看到他修長的指在掌心離開,輕觸的溫度隨了他的動作立刻被風吹散,她眨了眨眼,極力掩飾住心中的異樣,看向那一疊銀票抬起頭道︰「睿王爺是在可憐小女子,還是說,這是作為你我的分手費?」
永別了,我的傷心地。
「廢話,這黑燈瞎火的,我還能繼續趕路不成?」蕭笑故意壓了嗓音,舉步往樓上走,「小二,提點水來,趕了一天的路,夠累的!」
「姑娘要離開?」桃夭一驚,一時間竟未反應過來。
蕭笑強忍住鼻尖的酸意,將銀票往懷中一塞,輕笑道︰「雖說作為你睿王的分手費,這些還差點,不過,我也勉強能接受了。」
「娶我。忘記她。」
裴慕白眸間涌出慌張,壓低聲音道︰「那要怎麼辦?」
今日是他婚後第一日,按例是要去宮中請安的,宋蕊乃堂堂大周公主,他又怎能在這樣關鍵的日子丟棄冷落她,跑來這里見自己?
她能留在這座梨園月余,且身邊伺候的還是自小伺候睿王的人,可偏偏睿王卻從不出現在這里,答案已經很明顯,她又何必自取其辱的去詢問,只是……抬手撫上小月復,她眸間愈發蒼涼。
蕭笑頓住腳沒有回頭,聲音卻多了絲譏諷︰「睿王爺是大忙人,今兒還是你婚後第一日,如此關鍵的時刻,你守在這里冷落了睿王妃,民女實在擔不起這個責任。」
行至轉角處,有人擋在了路口,一人一騎,蕭笑渾身冰涼的立在原地,身體僵直,一瞬不瞬的盯著那人。
她打馬向前,走了兩步又突然反過身來看立在原地的他,笑容燦爛道︰「哦,我剛剛說錯了,不是再見,而是再也不見,拜拜!」
裴慕白抿緊了唇,黑眸閃過一絲痛色,他一言不發的走近兩步,牽著自己的坐騎,將繩索交到她的手上道︰「你放心,我沒有阻撓你離開的意思,我來只是想將它送給你,還有這些盤纏,應該足夠你下半生用。」
只是,可憐了她連存在都不知道的孩子。
剛剛他打水的空隙又接了名宿客,同樣是男子,敢情,他今兒走大發了,本來就是淡季,店里卻迎了比高峰期更多的客,之前來的一批人,個個著裝精致,想來都是大戶人家。
裴慕白的聲音沙啞低沉的傳來,宋蕊那一瞬間幾乎要以為自己的耳朵听錯,她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這時裴慕白已經轉了身,一雙眸子黯淡無光道︰「但是前提是,你必須使她安然無恙!」
收拾好早備好的幾套換洗衣服,她背了行禮,沿著梨園的山路一路往下。
頸脖驟然一痛,宋蕊不可思議的看著對面那張放大的盛怒的面容,漲紅了臉不可置信的喚道︰「慕……慕白哥哥……」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第二日一大早,蕭笑便找不到桃夭的人。
吸了吸鼻子,她將包裹往肩上一背,隨便找了家客棧歇下來,好在她而今是做男裝打扮,故而一路走來,並未惹到路人新奇目光。
若說之前,她尚有見裴慕白一面的沖動,問問他,對自己到底存的是一份怎樣的心,但在這一系列的消息之後,她最終選擇了沉默。
「那為什麼……」桃夭急紅了眼,王爺讓她來時說過讓她必須好好照顧好蕭笑,若是她有任何的損失非扒了自己一層皮不可,可這會兒她居然說不要自己,心頭不由得一陣慌亂。
「是是,小的這就來。」
躺椅上的人卻不答話,視線依舊沒有移開那片黑暗。桃夭嘆口氣正要轉身,卻忽然听得身後的聲音響了起來,清冷而飄渺,像是隔了重山傳來︰「今兒,是他大婚的日子吧。」
離開京城後,一路往南。為小心起見,蕭笑在京城的錢莊將銀票換成了很多小分,一大半留著不動,一小半則作為四處游玩的盤纏。裴慕白的手筆可是算大的,她數了數,一共有好幾萬的銀票,難怪說能夠她花上一輩子。
其實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這個世界,她本就不熟悉,只想著往類似江南那樣四季如春的地方走便好,畢竟,她前世的家就是在江南。
宋蕊呆呆點了點頭。眼看著他轉身出了房間,背影孤寂無力,她好半響方才反應過來,走向床上的蕭笑。
店小二匆忙領了蕭笑到廂房,又給她好生打了水,心下卻已經樂得不成樣。
也許留在一個氣候相同的地方,她就能忘記,自己是從另一個世界而來,忘記,這個世界的自己只是孤身一人。
白只連聲。宋蕊木木的點了點頭,快速走到門口,呆了呆後又立刻返身回房對著裴慕白道︰「她失血太多,脈搏太弱,已經是重度昏迷,我必須給她寬衣施針,用刺激穴位的方式保證她不會睡過去,但這只是暫時的,維持不了多久,所以眼下當務之急,必須找到一個能為她提供血液的人,否則一切都是徒勞。」
「客官,您打尖兒還是住店?」
「蕭柔。」他連名帶姓的喚她。zVXC。
「誰給你的權利?」裴慕白根本不理會她在說什麼,驟然加重了力道,宋蕊只覺自己整個身子失重,窒息感滅頂而來,她使勁去掰裴慕白的手,卻撼動不了分毫,面容不過片刻功夫便已經發紫。就在她以為自己就要這麼死去時,頸間的力道突然一松,她雙腿立刻便著了地,她整個人也癱軟了下去,極力的咳嗽著。
她一邊罵罵咧咧的從地上起身,好不容易能找準自己的手腳在何處了,她又咧著嘴在原地休息了好一陣,直到恢復了些力氣,她這才重新翻身上了馬。俯在馬兒身上,她輕輕拍了拍馬兒頸脖喃喃自語道︰「以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作伴了,你可不要負了我。」
蕭笑想了想,打賞了他一錠碎銀子道︰「小二,這司琉國有沒有一處四季如春的地方?」
「四季如春?」小二苦思冥想的撓了撓腦袋,為難道,「這個,我還真不清楚,小的在這地方呆了才幾年,雖說接的都是南來北往的商客,但委實不怎麼懂,要不這樣,公子,你且等等,我幫你去問問我師傅,他是老行家,開客棧四五十年了,肯定知道。」
蕭笑應了一聲,小二立刻一溜煙的跑了出去,行至樓梯口,卻忽然有人將他攔了,塞了一張銀票到他懷里,壓低聲音道︰「淮陰城就是四季如春的地方。」